那年,我坐在逃难的车箱里,沿途看见一列列兵车倥偬地开往前方,兵士们罩在伪装的枝叶里。有时我可以瞻望他们镇定的神色。我知道他们正在奔赴战争。那么从容而又那么安静。什么力量能使他们这样呢?能使他们乐于献出那最宝贵的东西生命呢?能使他们视死如归呢?
我想起了一个崇高的观念:
每一种肯定在克己中完成。你在自己身上放弃的得生。凡是想法肯定自己的都否定自己。完全的享有惟有以赠与证明自己。凡是你不会赠与的一切都占有你。没有牺牲就没有复活。一切惟靠贡献而开花。你企图在自己身上保护的一切都萎缩。
你是从何而知果子熟了呢?——从这一点。从它离枝。一切为了赠与而成熟。于贡献中完成。
今年,我住在乡下,附近有一个兵营,每天清早天还不大亮就听着悠扬的号声,急促的操练的脚步声,那好像是唤我起床的晨钟。但是,有一天,那成千的兵士,背着背囊,负着枪械,从我们门前走过以后,就没有回来过了。清晨我失去了那熟悉警惕的声音。于是我又听到邻儿好奇的探问:
“他们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他们什么时候才回来呢?我也问着我自己。我自然地想到胜利的明天,但我应该勇敢地说出:“他们不回来了。”我们沉思着。其实,他们并没有走,他们是还在自己的土地上,何必还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呢?他们已从自己的土地回到自己的土地,他们在世界上找到一个适当宣示真理的美的地方。要去,他们要去,那本身就是全意义。若以他们要回来,那是指他们已完成了一个这时代最庄严的事功,他们的“去”,就是“回来”,同时激励千万人去,不要再问什么时候回来;去,而且我们要跟着去,这正是一个成仁就义的时代。
“凡是美德都在放弃自己完成。”我们知道“一只果子若不死还是一只。”而且,我还想唱出那气壮山河的一句: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些日子,工人们成天搬着砖瓦,从我窗前来来去去,山旁那排新修的小房子快完工了。
我默默地想着。孩子们玩着积木,砌成了一座塔,一个房便得意地笑开了,拍手,叫人看。工匠们终日劳动着,盖好了一座楼,一道桥,便舒畅地换口气,脸上现出快适的表情。
那是一个工程的圆满。
建筑代表人类的美。燕都富丽辉煌的宫殿,列宁格勒與雅崇宏的楼阁一人类心智劳力的结晶,艺术的顶点。
鸟有窠。兽有窟。人有家。穴居野处巢歇,逐水草而居,茅屋草舍,砖瓦的房廊一这是文化历史的阶梯,人类生活给做成的。
哪儿有人,哪儿便有砖瓦,居室,感谢四壁给我们以庇护与温暖。
然而这却是一个冷酷的时代。
多少宅宇被焚化了,坍了,倒了。残砖断瓦,我看见,在成都,在昆明。残砖断瓦,我没有看见,在莫斯科,在列宁格勒,自己的国家,别人的国家,自己的故乡,别人的故乡,都感到寒冷。整个人类感到了寒冷。
血与泪流在砖上,流在瓦上,它们便是被损害的痛苦的符牒,遭了浩劫,它们悄声地诅咒着。现在,我们每个人都站在它们前面。站在感人深切促人省悟的无字的诗篇前面。我们默默地念着,又默默地记着。
我想起了山里或者河畔的窑。炭火红红地烧着。窑旁平坝上放着成形的土块,井然有序,面孔乌黑的工人把它们一块块运进窑里,烧着又烧着,到时候便成了坚实的砖或瓦。再经过泥水匠的手,就是一幢幢的房屋。
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度有句美言:“雪里送炭”。在这毁灭的世纪,送着砖瓦更其可贵可谢了。但授与者并没有把它们当作恩物。
你看,在废墟上又盖着新的房子来了。偏僻的的乡下也盖起新的房子来了。因此,我更懂得新生的真谛。
我要赞美劳力的伟大。
我想我们苦难的人便是窑。锻炼过的思想,情感,与意志的砖瓦所构立的精神建筑,是任何暴力所不能摧毁的。
我要赞美劳心的伟大。
他伏着案。面前展放着一册中国分省新图。几只细小的指头在山脉河流平原间蠕动着。绿色的江西。蓝色的河南。黄色的湖北。红色的广东。他指了台儿庄,长沙,又指襄樊,然后风陵渡......他低声地说着“神圣的战场。”
“你在祈祷吗?”
“用我负着伟大使命的指头保卫国土的完整。”我默然。
“你看这是多美的图案呵。我逃难出来,东西全丢了,却苦心带走而只保存了这本地图”。
“一翻开它,我心里就浮起了热爱。”
“永远保留着这最美丽的图案。”
我们深深地祝福着。
一支鱼烛的淡光,他在倾心地写着。
“你在写什么?这样暗的光,你看得见吗?”
“这里简直没有光,我在黑暗里写着光明,我从前很欢喜故事里的国王的点金术,而今我欲要笔尖点黑暗成光明。”
“是的,光明会从黑暗里迸放出来的。”
“你没有看见我那只夜明表吗?我的字要像那些闪亮的阿拉伯字,不,当然比它们还强烈,还光明。”
他在窗前宏亮地唱着: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又唱着:
我们是中国的主人!中国的主人,中国的主人。
“歌曲就是我们的武器,一位诗人说过。”
“你为什么偷听我的歌?”
我要听出祖国的明天。”
歌声把我们的心结合在同一的愿望里了。
真早呵,你点着灯在机旁织布的,你披星戴月在田里播种的,你天不亮就起来盖房子的,我在去工作的路上看见了你们。
猛然间我好像有所领悟:你们的劳力紧贴在我的身上,循环在我的血里,你们的劳力便是我的生命呵!我应该属于你们。
你们是人类的肖子。你们以自己的生命饱养别人的生命。
我要用什么来报答你们呢?我做的工作与你们又相隔那样远。但我并不负恩于你们,我只能向你们低首下心。我要抱着感激的情怀,满唱出我的赞美。
但是,任何赞美在你们前面将显得多么渺小而暗哑呵!
真早呵!你浩荡的出征行列。在成都,在昆明,在各个地方,我都曾感到过欢送抗敌将士的兴奋与狂热,但都没有令我这样感动,虽然没有鞭炮和口号的歌颂,与夫锦旗和标语的赞扬你们悄悄地出发了。你们走得那样神圣而又肃穆。
在未看见你们以前,我已看见晨光下无边清凉的大地。那些等距的高大的电线杆子好像十字架。我们苦难的土地所负的十字架。你们的出现忽然使我想到基督。你们正是我们这世纪的基督,舍身去救一个堕落而快沧亡的人类。你们是新的基督,当然不只一个,而是千千万万,去把长久在苦痛中的人类解救出来。
这些电线杆子当微风吹过的时候总发出幽微的嗡鸣。但愿自你们去后,它们将大声地歌唱你们英勇的故事,解放的故事。
你们是人类的肖子。你们以自己的生命去保卫别人的生命,你们的血流在千万人的心里,千万人的生命都是属于你们的。它们都是你们光明磊落的臣民。
然则,我们将怎样对你们表我们崇敬的微忱呢?我知道“我的幸福成自赠与。我的幸福就是增加别人的幸福。我需要全体的幸福以便幸福。”我们要为人类严肃地工作。在后方也有前方,我们的前方在工厂,在农场,在学校,各人有各人的前方,许许多多不同的前方呵,而且,首先,我们都应该在精神的最前方奋勇地挺立着。
你们,新时代的基督呵!一切比起你们都渺小而无力,我赞美的歌吟自然也没有了音响。
一九四二,桂林。
(选自《生之胜利》,文化生活出版社1948年11月初版)
作者方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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