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总归是和平的!耶稣告诉他的门徒说,如果人家打你的左颊,你就把右颊也送过去;我们的敌人呢,他把你的胳膊切割了,可又拉长脸孔威胁你:不许回手,回一回就是反抗!真有效验,我们的大人先生们果然垂下了头,唯命是从。谁都以为这一回的血,应该把那些在狼嘴里舐肉汁的人们的嘴巴封住,不会再白流的了,可是你瞧,沙袋搬掉了,和平的北京城终于又获得了和平。要是单为了逃难,那是浪费;要是被迫于生活,自然又当别论。我们都不希望你走,尤其是在这时节,人家会笑你,说你是吃碎米的胆子……
朋友C说到这里,捏着我的手紧了一下,话停住了,充满别离情绪的眼睛离开我的脸,往车厢望去,表情里透露出一种骤,然而来的惊奇与愤怒。随着他的眼睛,我回过脸去。我发现纷乱嘈杂的车厢里,这会仿佛受到一阵巨大的压力,开车前一刻那种混乱的空气,被袭进一股不安的寒流。用来逃避盲目的灾难,每个旅客的面容上都有着一种受威胁时勉强压制的镇静——我看见两个红肩章草绿制服的帝国宪兵,用同样的姿势按着长长的指挥刀,在车厢一端出现。
“小心点,照顾好自己的行李!”
轻声地说了一句,C退出车厢,走下月台去。
我茫然地望着月台上的送行者,但随即听从C的挥手,回到车厢里,坐在自己的手提箱旁边,一颗心开始了不平静。可是,又不能不把不驯良的心压制住,装出周围发生一切都和自己无关那种淡漠样子(我的表情有没有听从自己的指挥却不知道),把眼睛从人与人的罅缝里投向车窗外,那里是拥挤的送行者,铁的柱子,写着中日两种文字的站名牌,已经撕毁了的标语的陈迹,还有穿黄衣的警察和穿白制服的铁路办事员。
凭着听觉,我看到那两个帝国宪兵狼形狗相的脸孔,于是又回转了脸.我看见那两个帝国宪兵站在几个学生模样的旅客旁边,用一种傲然的眼光在人丛中寻找着什么,仿佛这狭窄的车厢,将容纳不下那四股锐利的征服者的眼光车厢里的器扰压下去子,帝国宪兵开始走动起来。空气是空息而沉重的,除去硬底皮鞋敲击地板发出的钝重声音外,连小孩子的啼哭声也没有。是夏日的午后,空气蒸热,车厢里腾冒着人的汗气。
钝重的脚步声过去了,草绿色背影从车厢另一端消失。旅客们恢复了活动,也恢复了言语,恢复了嘈杂,好像一座巨大的无线电机,刚才是紧闭着的,这会突然放了音。
“妈,是日本兵吗?怎么肯让他们上车……”
“嘘,轻声点,别乱说!”
C又走上车厢来了,后面跟着K,还有别的几个朋友。他们包围着我,向我祝着向例的平安,伸过来很多只手,轮流和我告别。随后C又无限慨叹地嘱咐道:
“如果受到无礼的检查,你要忍受些。万一出了岔,那该多么不值得!这不是讲情理讲勇气的地方。出了北京城,过去便是丰台,那里是经过一个敌国的国境,生命像顽童手里的小青蛙,开箱翻箧或者诘问几句算不了什么。我是经过过的,那次出关进关给了我不少的教训。千万不要以为过丰台和天津不同于过山海关,实在说,和平是和平了,究竟还在炮火气氛中。一切小心。”
突然,铃声紧急地响了起来。一些人从车厢口退出,一些人把脸伸向车窗外。月台上播舞着手,摇舞着草帽和手绢。一片告别的声音,嘱附的声音,哨子的声音,汽笛的声音和车轮转动的声音。车身开始往前爬动,把月台和人群扔在后面。
远了,高耸的车站,低矮的平屋,没有升火的“龙头”,停放着的板车,交叉的铁轨,灰色的城,绿的树木,白的云。车子停了一站又喘着气往前爬。
“前面就是丰台了!”是叹息的口气。
“小楞子,”一个镶金牙的女人拉拉她小孩,“待会儿见到东洋兵可别作声,听见没有?”
红心旗在晚风里威胁地飘拂着。车子病人一般嘘着气,困累地慢下来了。
红心旗下面,一片灰色的营房,紧紧地互相挨在一起;土色的房顶,承受着最后的阳光,明显地绘出阴阳面。无线电的高杆子直指着空漠的天心。看着这些,胸口被塞进沉重而酸苦的情绪——就是那几列灰色房子,以前住着我们自己的人,他们受国家供养,背着大刀和枪支来保卫自己的国家,长城脚下染有他们的血迹;但现在呢,前一段日子由于一个“马的故事”,他们流着眼泪,被逼离开自己的营房,让敌人住到那里面去;当作一个有力的根据地,用来杀害他们,吞并他们的国家。这岂不是一个分明的悲剧,一种屈辱的标志吗?
然而车身停止进行了,已经进了站。
跟东车站不同,代替了送行者和黄衣警察的,这里是戴着盔帽的帝国武土,他们的制服是黄绿色的,脸上刻划着同样的表情。是骄矜,轻能。果板和冷摸。他们双手擎着上好刺刀的枪支,一律对着列车,因为这就是他们冲锋的假想敌。佩着长指挥刀,戴着眼镜,蓄着剪刀胡子的帝国军官,则用吞食什么似的眼睛巡视着每个车厢,使人想到凶残的野兽在伫守自己的猎得物,只要可怜的牺牲者稍稍动弹一下,它就会纵身扑将过来。而我们,被装在车厢里的这些小动物,正是蹲在野兽巨爪下的猎得物,我们的生命能否继续只不过由于征服者的“兴趣”。
月台上穿白制服的车站办事员,漠然地来回走动,挥动着红绿颜色的旗。车厢里,人们很静。时间变成了磨人的东西,它能给这群可怜的小动物带来灾殃,也能使灾殃离开他们。可是骚动终于发生了。几个帝国武士,在一个便衣浪人的引导下,开始查诘旅客。那浪人,发脚压得很低,青灰色的脸孔发着油光;肢体肥胖而矮脞,只披着一件染有污渍的黄色紧身汗衫。他提高嗓门吆喝着:
查一查你们……问几句话,你们好好的甭(在他嘴里这个字被念得非常歪曲)害怕......喂嗨!”
这一行人从车厢一端穿过人丛走来,搜索的眼光在旅客中间一遍一遍的巡逻。到了两个穿白衬衫(学生的标志)的年轻人身边,那矮胖的家伙突然停住了脚步,帝国武士机械地把步枪从肩膀上提下。
“你的是哪个箱子?”
检查开始了。那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忙乱地从行李架上拿下箱子,开锁,一件一件的在钢盔眼睛下翻动,进行得很顺利,真是幸运,那两位年轻同胞竟没有出什么岔。人们紧张的心似乎放松了,轻轻的发出窃窃私语,还有箱底磨着地板的声音。学生中的一个,掏出一块手绢擦着额角上的汗,露出一丝安慰的微笑。
我佩服他的镇静。他唤起我一个淡淡的记忆。那是在北京城内一条大街上,一群卷毛长角的绵羊,被一条鞭子赶着跑路。经过一个十字街口时,为了躲闪来往的人马,鞭子高扬地劈啪响了,它们便争先恐后地缩短了队伍,拥挤在一堆。鞭子落在最后一只老羊的身上,前面那几只驯良者侥幸地避免了鞭挞,得意地扬声咩咩起来。它忘记了最先躲闪过鞭子的,也将最先走进屠场。......
在我对面,间隔三四个孩子,一个大髻子厚嘴唇的乡下女人,任凭怀抱中婴儿的哑声嘶叫,她的眼睛没有离开过那几个帝国武士,茫然地毫无畏惧地望着——也许因为她是无知的,所以才是麻木而安静的。
“喂嗨一你!”
那矮胖家伙又在我并排另一边座位旁站住了。
一个鼻梁上架着近视眼镜的年轻同胞站起身来了,装出恭顺的样子。随着那矮胖者的眼光,他马上从座位底下拖出一只小人造皮提箱,慌乱地在自己口袋里寻找钥匙。
“不用开那个……我问一问你……好好的!
浪人后面的武士走前一步,眯起钢盔下的小眼睛,双手横提着步枪。
“我问你哪儿来?”
“北平。”
“到哪儿去?”
“回济南去,我老家是济南,家里母亲病重……”
“哪——里——人呢?”
“先生,济南府,属山东……家里母亲病重……”
矮胖家伙哈哈的笑了,连帝国武土也裂开了嘴。这两位武士许是不懂中国话吧?他们一定是有兴趣于这个年轻知识分子的表情。那是怎样一张惯于忍辱的脸孔啊!当这样讯答着时,在变了色的颜面上浮着一层卑屈的微笑(这种微笑我只在受了主人掌击后的奴仆脸上见到过),额角和鼻尖都浸在汗流中,声音是发颤的,瘦长的身子有点哆嗦,并且时时准备跪下身来似的弯着腰身。
“开水一开水一让开,歌!”一个茶房提着大铜壶从人丛中穿过。
当那个戴眼镜的瘦长个子抬起脸时,刚才的审问者已经开车壁一边的“横门”(这个车厢中间的两壁间都开有铅皮车那样的门),莽撞地跳下月台走了。
汽笛喘息着,车子重新跑开了步。暮霭漫布四野,玉蜀黍和高粱秆的阔大叶子在晚风里叹息。一只鼬鼠在田陇间疾走遁逸太阳已经沉没到遥远的天外去,剩留下一片模糊的昏黄。车厢里不断袭进一阵阵的风,人们的呼吸恢复了自由。
入夜后,车到天津。照例是汽笛声,电灯,脚力,叫喊。人像一群黄蜂,拥出车厢,拥上天桥,拥到另一边的月台,纷乱而且嘈杂,到处是人的海,行李的山。月台上巡逻着同样的帝国武士,人们疯狂似的拥进另一行列车(平沪车止于天津),仿佛只要稍缓一步,就便会落到魔鬼手里去。车厢里被肢体填塞了,迅速得如同一股怒潮——不错,这是“逃命”!人类最看重的自然是自己的生命,一切的尊严,公道,同情……都敌不过它,只有在这种场合才能显露出人性的“真实”——咒骂,吆喝,歇斯底里地叫嚎,糅杂一片。
“没有眼睛吗?”
“要死的—啊唷!”
“喂,让一让!让一让!
我陷在人和箱的重围中,要抽动一下腿也不可能。汗是无节制地流着,热气阵阵逼来。突然,从窗口爬进一个女人,一条水蛭虫似的依附着我,一下子又攀到另一个人的身边去,她的左手还拐着一只轻巧的手提箱,在人们的肩膀上无顾忌的磕碰着。
“咦—怎么的?
“朋友”,她笑着,“逃难呀—哎,可真苦死人啦!”
又回过脸去跟窗口外的人告别,掏手绢擦脸孔,反复地叫嚷着“苦死人啦。”
车刚开走,一个四川人就为了行李的放置和几个广东学生吵了嘴——好像还要动武的样子。四川人高高地站在座位上,插着双手,凶毒地嚷着:
“什么东西!再不拿开我就一只一只的往窗口摔!”
“你敢!丢他妈!”
我无心注意他们的“斗争”怎样开展下去,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从胸口流过。我抬眼看着车厢,在昏暗的电灯光下,蠕动着计不清数目的“文明脑袋”。我蓦地悟到一种可笑的真理,感到一阵灼心的内疚。据说知识分子是人类社会的酵母,是历史的推轮人;但同时,他们不又是一种无用的点缀,一种最宝贵自己生命的动物吗?
车轮声碾断了我的思路,眼前的“斗争”仿佛还没有结束,每人都用最恶劣的谩骂抛向对方。一个黑纱女人(应该是四川人的“朋友”)拉着四川人的手说道:
“好了,好了,唷—打什么呀?”
“我怕他,打不过他?”
忽然,我想到了留在北京城的C,想到他的嘱咐。我觉得他的话说错了,北京城的和平应该会破灭了。那里要有我们自己的勇土和武器,有像C那样的人,他们正在屠刀下面做着庄严而神圣的工作,既不希冀和平,也不屑于逃难,而以重回罗马的精神,准备走向牺牲的圣地。……
汽笛喘息着,车在往南跑。车窗外是浓厚的夜。风刮着高粱叶子,飕飕发响。车厢里的“斗争”还在继续。
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八日上海
(选自《王西彦散文选》,江苏人民出版社1980年10月版)
作者:王西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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