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小孩子的时候,每喜欢在夜间约齐了小同伴,围着豆大的菜油灯,静静的倾听着大人叙述那些使你忘了睡眠和饥渴的童话。
这时,我们也正像幼年时候一样,五个人环坐着,围住一堆野火,在山脚下的一所破庙中,用同样好奇的心情,倾听着一个来自东江的年青游击队长,叙述着那些使人忘了饥渴和睡眠的“童话。”
山野沉寂着,好像死了似的。春雨像骂街妇一样,无休止的噜苏着,水滴从瓦片的漏洞滴下,打在三合土的泥地上,发出了轻脆的声音。野火泼辣的吐着淡红火舌,在每个人的面上贪馋地舐着,打这六条沉默的影子,印在污蚀的墙壁上。
年青的讲述者,抬着他须发蓬松的头脸,向大家深沉的谛视着。之后,他底眼睛被野火吸引着,凝住了。
他是一个游击队的中队长,最近才奉派到xx,向司令长官部报告他们和敌人作战的情形,并领取一切必需的弹药和费用。他底军服是那样破而且旧了,举着一把松木拐杖,背了一个小包袱,迅疾地在山道上走着,他一个人孤独地,在路上已经走了六天了,到第七天的午后,才在一所茶棚内和我们碰头。在简短的谈话中,他知道我们是从xx刚出差归来,而且和他是一样朝xx出发的。为了减少旅途上的寂寞,他提议和我们同行,这个提议被我们热烈的接受了。快到黄昏的时候,下了一阵大雨,我们被迫停在一所野地的破庙中,并且决定如有必要时,还要在那儿过夜。
这样的夜,寂寞而荒凉的夜!我们开始觉得忧郁了。有人提议,要每个人都讲点笑话或有趣的故事,度过这恼人的长夜。游击队长说:
“我很赞成,要是大家不反对,我来讲第一个。”
鼓掌声溢满了这古庙,又迅速的流出门外,和雨声杂在一起,被吞蚀着消逝了。
我不会讲笑话,游击队长接着说。用舌头去润湿他干枯的嘴唇。“我只能讲点我们在东江打游击的故事,这种故事我们的政治指导员告诉我们:很像是中古时代的童话。因此,我们都不叫它做故事,我们叫它做童话。”
我静默的听着,想起了高尔基的俄罗斯童话。新中国的童话,正在敌人的铁骑下,不断的被创造出来,要是被记录着,那将是多么丰富的几个巨册!......
我没有继续联想下去,我的冥想被游击队长洪亮的声音截断了。
首先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我们底游击队员的生活。日本人的进攻,已使满山满谷的田园荒野了,没有一个村庄不被扰乱,不被弄得鸡犬不安的。因此,这些纯朴的农民,就连最儒弱的也没有例外,开始站在一边,和敌人战斗了。
他们白天很少在家过安闲的日子,每天一早(约在四五点钟的时候)便结队上山,在每一个山头,树林内布下了无数的伪装,把假人假旗故意露在外面。敌人的飞机一早便会来侦察的,当他们看见了这许多目标时,便飞回去报告。于是,在十五分钟后,成队的敌机出现了,驻在山脚下村庄中的敌兵也把所有的炮位排好,成日的望那些假目标轰着,直到他们疲乏,而天也黑了.到这时,便是我们游击小组的活动时候,游击队员不叫它做“夜袭”,他们说是“出摸”。
有一位姓陈的队员,我要特别向各位介绍的,他今年才十七岁,小得要命,要是你不知道他,你会看出他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这位小陈同志是在南洋生长的,所以他不但长着一副南洋人的黝黑的面孔,同时也长了一个顽强的,不可轻侮的性格。在我们的队伍中,他是最小的一个,打起仗来也是最勇敢的一个。打仗不用人帮,他喜欢独自一个人出“摸”。
有一次,他“摸”到一个敌兵的哨位上去,当他躲在掩蔽物中,望着那个哨所内的时候,真有点出他的意外了,哨所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但是日本哨兵身上背带的东西,却都放在地底下。怎么一回事呢?丢他妈,管不了这许多,干!各位知道他是有这样的一个脾气、习惯,携带走敌人身上任何东西。他常常出人不意地把零星的敌人打死了,又设法去解除他身上一切东西,带着走。在队伍中,他是唯一有三副敌兵军装和武器记录的掌握者。由于他顽强的习惯,已在队伍中普遍的造成一种新风气,游击队员们在组与组之间,定下了竞赛办法:看谁把敌人消灭得多,看谁缴得敌人的军装武器多,谁就胜利。
这个小家伙,当时兴奋极了,他蛙式的动作,往敌人哨所爬上去。他要背起放在地下的那许多东西,他要完成他第四副的纪录,当他爬得很近,只差一步了,突然他被一个鸭叫似的声音捉住了,他镇定一下回头去看,丢那妈,真岂有此理,一个日本兵正涨红着面孔,蹲在草地上大拉其屎。这小陈同志,不慌不忙的向他装了一个鬼面,随手抓住一个防毒面具跳起来就走。那个日本兵急得连屁股也没揩,拉起裤子就来追。他追得太急了,连枪也忘记带。两个人一追一跑的绕着那片原野走,后来就在树林里捉起迷藏。日本兵太气愤了,不断的向他扬着拳头,但是小陈同志却回扳了他一个叫人哭笑不得的鬼面。等日本兵生气来追,他又拚命的跟他在树林里绕着圈子跑。这样过了二十分钟,那个日本兵倦了,他变得十分失意,那是“皇军”的防毒面具啊!却给一个支那小鬼抢着去了,怎不叫人生气呢?他坐在树底下,他要想法子把那东西从这小鬼手中要回来。
我们的小陈同志,这时却乘对方筋疲力尽的时候,不动声色的溜走了。他回队伍里去吗?不是!他绕过那片田野,再到日本兵哨所内去,这一回他无阻地把武器和一切东西都带走了。
当那位日本兵发现了他的“可怕的支那人”不见,而十分失意回去的时候,在他哨所内没有看见别的,第一眼看见的,只是只用木片插在沙地上,背上写着“日本兵”三个字的一个大乌龟。
......
听的人,被这个故事逗引得发狂似的笑起来了。但是年青的游击队长却仍旧是那样地严肃,他低声的说:“要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沉默着,深深的陷入自满的回忆中。
木块快烧完了,有人跑到隔舍去,在那儿有一块旧木柴可以拆来补充的,经过一番补充后,野火爆炸着,火焰随着也炽盛起来了。
游击队长,看着那吐得高高的火舌,又看着各个人发红的面孔,过一会他继续着说下去了。
有一次,三个日本兵被派到乡下来征牛,他们跑过二个村子,牵着廿一只好“菜牛”,分三批牵走了。大部分“牛的所有者”,认为这是不可征服的命运,他们没有怎样抗拒,就把自己的所有物放走了。其中有一个姓王的农民可不这样想,他有他跟别人不同的想头,他的牛是在第三批,于是他就跟在第三批自己的牛后面。
他们—一日本兵与中国农民,一路相安无事的走着,有时这个农民还用自己的拳头去赶牛,帮日本兵的忙。日本兵十分安心,他没有想到会有什么新的困难事情要发生的。
他们必须经过一个很狭的山角,这个山角的正中还要转过个弯,这个弯非常险要,一边是一面壁立的大山,一边是一条约有廿几丈深的深坑。转过弯的人,虽然互相的距离只有丈把二丈远,但是在前面的却很难看到走在后面的。当这个日本兵得意忘形地,用八字脚蠢笨的爬上山角,并且开始在转弯的时候,乡下人突然追上前去,拉住自己那一只牛的尾巴拚命不放,嘴里连声的嚷着:
“打啊!游击队给上来了!”
这事情发生得这样的快,这样的兀突,那个日本兵心中一慌,把手中的绳子放松,牛也给拉回来了。当这个乡下人重新牵住自己牲畜的绳子,临着高地往山底下看着时,他看见那个可怜的日本兵,手中只剩下最小的一只牝牛,连头也不敢回,汗淋淋的,飞也似的赶下山去。其它的几只,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却已闲散的跑到草地上啃着草去了。…
火舌在年青游击队长发红的面上飞溅着。有几滴汗珠挂在他鼻尖上闪烁着。他用手把它揩着,又重新说下去。
有一个村子,一个壮丁,当他还来不及爬上山脚,敌兵的绳子已经套上他底颈子了。你们想一想,除了用死去抗拒,他当时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但是,他一时鼓不起那勇气,他软弱地屈服了。
敌人对他还客气,除了不时用足踢,或拿枪把打,没有把他杀死。他们叫他充当挑夫,有一个日本兵押着他。
他随着日兵大队走,从这儿到那儿,又从那儿到这儿,也不知道走了多少时日。有一天,到了所熟识的一个地方,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他的脚应该稍为跛一点。于是他变跛而且落后了。
当大队和他们差不多要脱离的时候,他忽又觉得他底扁担应该断。他不知怎样当真弄断了;于是,他把担子放在地下,告诉押担的日本兵说:
“我没有办法挑了!”
日本兵用脚踢他的屁股,鸭子似的叫着:
“没办法也要挑。”
“你没看见扁担断了?”
扁担断了!日本兵伸手去摸一摸,不错,是断了!但是不走行吗?你看那大队走得那么远了,日本兵焦急地在地下跳着。
“你你……要想办法!”又是一只皮鞋脚。
那个壮丁向四面看着,于是他就静默的举起一只手,指着公路旁的一丛竹林。日本兵会意了,他高兴得小孩子似的啊啊叫着,跨步就走过去,后面跟着那个壮丁。
日本马刀在竹杆上飞舞着,但是这太吃力了,汗珠沿着日本兵面上流着,他先脱掉帽,后来又准备打开衣服。
“我来替你砍。”
日本兵高兴的接受了,他一点也没有犹豫,就把马刀递将过去但是这把雪亮的日本马刀,不再是在竹杆上飞舞了,日本兵的颈子在一分钟后,便冒着鲜红的血液,而且软弱地倒下去了。
雨声匀整的打在瓦片上,发出了清晰的滴答声,和野火的轻爆声相应和。大家静默着,沉浸在童话中了。
…我们在困难中战斗着,虽然得到很多胜利,但是被打击的事情也常常发生。有时我们突然被包围,整个中队被消灭了上个月,在一个规模相当大的战役中,我们有四十几位同志光荣的战死了,另有十三位是被活活的俘虏过去的。
这十几个不幸的弟兄,被关在一所破庙内,有二十七个日本兵看守着他们,这些日本兵,可怜的蚊虫,这无数游击队的骚扰和攻打,使他们疲惫地睡熟了。弟兄们在草堆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每一个人都在肚里想:“怎样才能摆脱这虎口呢?”
有一位姓王的小伙子,不知道怎的突然胆大起来,偷伸出脚去,轻轻的把日本兵碰了一下。第一个没有动静,第二个也是一样,一直到了第六个都没有两样。他心里想:“生路来了!”于是他悄悄的爬起来,用牙齿咬断了另一个人的绑,把大家都解放了。他们要一齐冲出门去,是一点也不会困难的,因为连那位哨兵也睡着了啊!
成排的日本枪挂在壁上,它们被擦得那么地亮,在黑暗中闪着光。这不幸的一群,他们忘记了自己是在灾难中。
他们把日本兵的枪,和一切能带走的东西都带走了,好像刚做完一次远地旅行似的安全的回到队伍中来。
雨,停了,月亮在云海中时沉时现的流动着。
野火还炽盛的燃烧着,但是讲述者已经疲乏了,他呵着气而且把眼睛闭着了。
那样干燥热闷的空气,使我头痛,我需要点新鲜的空气;于是,我站立起来走出门去,在湿润的山坡上散着步,看着那个渐渐西流的月亮,心中被一种空虚的情感充溢着。
当我回转来,他们已经睡着了,野火的余烬还在烧着,我在背囊上坐下,把头埋在手中,倾听着远处传来的鸡鸣声,低声的告诉自己:
“天就快亮了!”
三,卅一,曲江
(原载《文艺阵地》第3卷第3期,1939年5月16日出版)
作者司马文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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