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重庆客
来源：司马圩   2019-09-27 16:57:21

　　作客重庆的人,需要一根爬山杖,一张立体街道图(自然坊间还没有这种地图),它们可以帮助你的行路,有如帮助一个虔诚的进香客,爬上峨眉金顶。

　　在“地下走廊没有修成以前,重庆的地理环境,实在是予人困扰的。在重庆生活过的人,他们的腿关节和足掌都可以说出甚么东西叫“阶级”。一个在高乐士打酒店吃罢鸡尾酒,然后乘坐飞机飞来的舞客,在旅居重庆半月之后,就会做出“昨宵始见高跟鞋”的诗,因为这里是山城,爬不尽的坡!一切汽车轮胎——包括每一层,都被“经济即是耐久”的人们剪来做鞋底了。如果说物质文明是于多数人有福的,那么幸福就在这一点。

　　这儿是山之都。

　　一个旅居储奇门的诗人,如果他要拾级而登涨秋山馆,以证实他对于杜诗之奇想,那么,他身上所出的汗,必远较所费的心思为多。一个小学生可以在课堂上告诉他的先生:迟到的原因是为了“路上的地心吸力”。

　　只有一点,当你仰卧于凉轿之上,你就会被抬入莎士比亚为你所布置成的美丽梦境;而当轻车飞下七星岗的时候,你又会变成一条瀑布里的小鱼了。

　　楼居生活,在重庆是极普通的;但我们发明架木为巢的祖先,绝想不到他的子孙后来会变得这样挤。“小楼一角”的趣味,在这里并不专属于文人,连一个修伞匠也有。高尚人士是乘坐电梯直上四层楼换钱的,今日的罗密欧先生则必细老下大饭店的七层楼,才能与朱丽叶小姐相会。

　　幢小小的三层楼,往往居住着四个到六个省籍不同的家庭;每层楼之间,还悬吊吊地生活着颇多的臭虫和老鼠。主人们使用着若干语系中的若干方言,一如他们的不同的身份,各自保持其不同的趣味与尊严;晚间则唱出各式的歌:秦腔,河南坠子,楚剧,北京的“秦琼卖马”、苏州的“泪洒相思带”…

　　不必要的纷扰,常常从细微的事件中发生。三楼上洗刷地板,总会成为二楼主妇对于人生不满的口实;而二楼上所晒晾的三角裤,又会阻挡了末楼窗口的含羞草盆景之阳光。

　　他们就回旋于这样的小天地中,成日价为生活中极细微的事情盘算,为最小的得失感到悲与喜。虽是在重庆作客多年,但很少注意到季节的变换。

　　当洋铁盆中芍药开花的时候,旅人恍然业已是艳阳天气,于是一颗氢气球似的心,飞过人间的检查处,飞得很远,很远了。

　　红在他们记忆中的,是玄武湖的樱桃?绿在他们记忆中的,是清凉山的芭蕉?值得惦念的,是龙华寺的桃花,还有小天竺的香会?

　　而在重庆,如果你要一逞游屐,便只好去不像公园的公园怅望一回有血有泪的杜鹃花了。

　　最可怜的则是我们的单身客人,每月间把不多的薪俸分配在牛肉汤与修面上,热心地研究“征求女友”的广告作法,苦心孤诣地积攒皮鞋基金,晚间在窄而霉的楼上做着海阔天空的梦。

　　而在夜里,哑类动物的恋爱又是来得那么缠绵的，一顶楼上是猫的结婚进行曲,地板下又是鼠的减字春闺怨。

　　箱笼中的春衣早破了。

　　“使君慵不出,愁坐读离骚。”

　　白兰花上市的时候,旅人们便闻到夏天的香气了。他们会惊异于“亚波罗的车驾,到得重庆多么早呀”!

　　“夏天的回味,有如吃薄荷糖。”

　　在故乡的瓦屋纸窗下,吃自然主义的茶,朱漆盘中快刀剖大西瓜,北戴河客舍走廊之昼寝,莫干山高处指点奇异的虹,豆棚瓜架下谈鬼说狐,吸一袋烟;或是绿窗困足,然后再调冰弄雪,沉瓜浮李。这些趣味,在今天是难得的,甚至是奢侈的。他们最高的享受,便是那一件夏威夷衬衫了。

　　在白日,那些二楼房客,三楼房客几乎被太阳烤成面包了;夜来则又在晒台上复苏,如一盆吸收夜露的仙人掌,如一块饱经风霜的陈羊腊肉,如一件晾到夜来忘记收取的衬衣。那些闺秀们都是在西式露台上睡觉的,携带着她们的粉盒和歌谱。在“卧看牵牛织女星”之余,空际就飘来夜半的歌声。

　　当长夏将近逝去而“秋意迟迟未至之时,旅人们立刻想起北平的秋天了:天安门的黄叶,松枝烤牛肉,以及良乡栗子;又想起南京的秋天了:板鸭和凤尾虾,还有凄霞山的红叶。

　　重庆的秋天是短促的,如春天之“匆匆”。报纸上才出现“红叶满山走马车”的标题,转眼就已是大家打点棉衣的时候了。

　　在冬季,人们生活于雾中,略略感到呼吸的沉重。好心的拍卖行为一些人存储了大量的温暖,但因此也吸收去一些人固有的温暖。西伯利亚的寒气,有时为这儿送来一点瑞雪,旅人就会更加想念故乡:雪中的山茶,铜瓶里的梅花,风干的的虾米和芬芳的腊味。少年人则会想起某一次的溜冰大会。

　　但是,春天就要来的,作客重庆的人,在梦里也没有忘记过故家的杨柳与桃花。

　　(选自《重庆客》,重庆出版社1983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