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坳的路是难行的,陡峻,曲折,像一条纠缠着什么的长蛇。我们背负着包袱,流着汗,匍匐似地行进在这艰难的道路上。
肩上的荷负渐渐地沉重起来,有如一种顽强的力拖住人,使人挣扎不脱,然而,谁会住下脚来喘一口气呢?
那正遭受着残酷的践踏的土地——九龙新界底远影,还依稀地隐现在那迷蒙的烟雾中,在那模糊的远山底阴影下,好像一只在荒野颤抖着的受伤的野兽。人们不都是刚从那死亡线上脱逃出来的吗?
站在山道上回过头去,那久经荒芜的田地,变成了瓦砾的村舍底旧迹,被砍伐了的树木底残根……还清晰地呈露在人们底眼底,这一切都铭志着这土地底被蹂躏,被残害的过往。
仰望山头,路还多么悠长呵!可是,越过这山壁,越过这难行的险道,不就是自由的天地吗?怀着这希望,这确信,谁也不会发出一声怨叹。曾经走到绝望底边缘上的人是不会屈服于艰苦的。
刻钟之前,我们不是还在敌人武器底控制之下吗?他们盘查着,欺辱着我们,而且武装押送着我们向沦陷区前进。当懂得日语的朋友们听见敌兵自己底对语。——“有几个漂亮家伙呢(指女的)!”的时候,多少人为着这句话而战栗啊!可是,现在,我们竞然平安地转上了去向自已人的土地的路,摆脱了野兽的跟踪。谁还会顾虑到道路底艰难呢?
当我们到达山顶的时候,那是多么地高兴呵!向北望去,一片丰饶的田地展开在山下,虽然已是残冬的季候,可是,那些成熟了的麦子,那些将近开花的蔬菜,绿得多么诱人啊!就在那方向,寄托着我们底希望,我们底渴想,我们底漫漫长路底目的。
微风轻拂着我们底发红的脸,阳光从云隙里伸展下来,温暖着我们,有如一条金色的被子。多么明朗的天气啊!我们多久不曾在这样明朗的天空下呼吸过了啊,三十天以来,在我们底记忆中似乎搜寻不出一个明朗的天气。那些日子,天空总是那么阴沉,战烟和阴雾混和着,低低地压了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那时,我曾经想:“香港底天气难道向来是这样的么?为什么一向不曾发觉呢?”可是,现在,我们终于走出了那窒闷的空气底压迫!我们又得轻快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了!
经过了十几分钟的休息,一天行旅底疲劳似乎很快地洗清了,我们又精神饱满地开始了未尽的旅程。
下坡路特别地易走,人们底脚步都轻松了起来。有人轻轻地唱起歌来: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这歌是谁都熟悉的,几年来,不论是在江南或是河北,敌后或是前方,城市或是乡村,都听得到这歌声,这歌声,已经成了熟套,成了谰调,不容易在人们底心里唤起感动。可是,现在,这同样的歌声,却多么地叫人感动啊!
三十多天以来,我们不曾听到过这歌声,谁还敢唱这歌呢?恶兽们不是正在窥视着每一个“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底生命,而企图以一声歌或一句话来做屠杀的罪证吗?我还清楚地记得:在圣诞节次日底那个恐怖的早晨,邻家底三岁的孩子曾经为着唱了句“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而遭了她母亲一顿打。当她母亲变了脸色,恶毒地用手扪住她底嘴的时候,她挣扎着。带哭地问:“为什么不许唱呢?
大人们也只能含着泪沉默地望着她。谁能说唱这歌是有罪的呢?三岁的孩子是不能了解这一夕之间的巨变的,她有什么理由要抑制这唱歌的欲望呢?
可是,现在,我们又重新听到了这歌声!一个人低声地开始,于是第二人,第三人……不自觉地随和起来,于是这低声的吟哦终于成了壮大的歌唱叫人激动、颤栗的歌唱!
负荷依然是那么沉重,道路依然是那么崎岖,可是,却不再感觉到疲困,因为我们终于越过了那生和死底界山,踏进了自己人底土地上!
(选自《旅程记》,集美书店1942年12月初版
作者叶以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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