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钟后不久,警报呜呜地叫起来了,两岁多的珍妮,先前听见了,又见大人慌慌张张的,便骇得要哭起来,连喊“我怕,我怕!”这一天,大家都以近来只见警报,未见敌机,便也不大慌张,所以珍妮,虽也照例喊“我怕我怕”,但也没有要哭的样子,而且显然还见得有几分好玩似的。我们照例拉土窗板,拿好东西,锁着门,便从从容容地走了出去,大家还互相说着安慰的话:“不要慌,不要慌!
在二十多天前,我们就搬到乡下来了。出屋外不远,就是城里人来躲敌机的山洞,洞大,光线好,空气也还充足,至少可以容纳千把人。但我们还是嫌它太拥挤一点,便另走一个较小的只容几十个人的地方。桂林山峦的好处,便是岩洞到处都是。前人称柱桂林山水甲天下,现在应该赞为防空洞甲天下了。同时看见远处坡上,布着高射炮阵地的地方,荷枪立着的哨兵,那种掩映在晴天朗日下的雄姿,也足使人感到格外安心。
约莫一点钟左右,听见飞机的声音。我蹲在洞口瞧着,好一会才见东南面的高空,敌机三架一队地,缓缓现了出来。刚刚数清是十八架,我们的高射炮,就轰轰地向他们迎接着了。敌机的近边,立刻显出一朵朵乳白的烟雾。这于我甚是熟悉,敌机在上海枫林桥轰炸的时候,我就在法租界贝当路,看见过高射炮放到高空去的同样的云朵。不见敌机快两年了,最后看见它是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五日苏州遭炸的时候,我在间门外面,曾见它在街上天空掠去的阴影。
小岩洞内相当潮湿,但大家听见高射炮声外,还有“哭哭哭”急响着的高射机关枪,便有好多人却俯着身子,贴近地面。我对面的两个着制服的公务人员,还用双手蒙着了耳朵。接着送来钝重的轰炸声音,连坚固的岩石,也起着了轻微的震颤。这使好些人都骇变了脸色。唯有珍妮,是个初生犊儿不怕虎,还囔着要爸爸背她看哩。
敌机未到时,大家谈话,嚷嚷不已,及至来了,都自自然然地平静起来,连苍蝇的营营声音,也可以听见。近处树上的蝉声,以及村庄内雄鸡啼叫,更清晰可闻。人们是在这里度着静极了的受难的时光,事后,听见房主人说,他们躲在大洞内,当敌机到的那一刻。外面的人拚命向里面挤,他本人被人挤倒,几乎爬不起来。另外,好多孩子挤得嚎哭。看起来,我们倒还算比较舒适些。
敌机去后,警报尚未解除,好些人便走出洞来,他们渴望走回家去,看看他们的房屋,是否安全,但被警察宪兵阻止着,不能随意自由回去,这是对的,倘若敌机折身再来,岂不大受其害。许多小贩,真可感谢,他们在这时候,便挑起馄饨担子,蒸糕担子走来了。躲警报的人,便在洞口,悠悠闲闲地吃着点心。
我抱着珍妮,登上山坡,向桂林城内了望,高耸天空的无线电台,还巍然在着;别的建筑,也没有想像中那么可怕,到处燃起烟火。整个桂林城,从远处看来,还是静静无恙的,现出满不在乎的神情。只在独秀峰的南边,有一处冒起了烟子,无疑那里有几处人家,遭了敌人的毒手。想着一生幸福,平白地就此葬送了,这是不能不使人感到极端忿怒的!
警报解除后,约一点多钟,我到花桥侧边一家理发店去剪发,静静地听着那些理发师傅的议论。一个手拿索子在拉人速风扇的,正说着几个细人没有被炸弹炸着,却给爆炸的声音骇死了的惨事。两三个剪发的师傅便都停着他们手中的剪子,刀子,脸色忿慨地向他看着。只替我在颈项扑粉的一位,却接嘴道:
“这不稀奇,他们原是小人子;今天连大人都有骇死的,那真是怕人!……没搅场,这世人就是吃它娘的亏了!”
说着,他禁不住有些感叹起来。
“为甚不躲呢!真是太拿老保了!”
一位西装汗衣拖在裤子外边的师傅,带着埋怨的神气说,一面把替客人润湿胡髭的毛巾,使劲地掼在面盆内去。
给我理发的这一位,连忙说,神气仿佛在驳他似的。
“那里怪他不躲,他是个瞎子哪!”
桂林瞎子是很多的,夜间,有些妇女在门口纳凉,常常叫两个女瞎子来唱故事歌曲。她们两人,总是一个唱一句,另一个便在句尾,唱一声“林义林”以作歌声的节拍。这是很好听的,远方的来客,不在夜深的街头细细地领略一下,是不会了解岭南人的心情的。我由歌声而感到他们之死,不禁引起了深深的惋惜。
大家沉默,只听见风扇拉得虎拉虎拉的时候,老板娘似的年青女人,从外面走进来了。很有生气的面孔,给人以活泼的印象、她大声地报告说。
“老人山才炸的凶哩!死了几多的!”
桂林人说话,用这“几”字,是相当于“很”,大约是“极”字的转音。至于她讲的老人山,是我们住在城内时,常常出去躲警报的地方。这在中山公园看起来像中年人,而在法政街望着才极似老头子的山峰,完全是个民众避敌机的场所。那里洞并不大,好些后到的人,都只好坐在洞外,全是由于看见人多,好多屠杀几个无辜的平民而已。
“这要是十八个老虎跑来桂林……”
替我剪着发的理发师,突然这么忿忿地说,但还未说完,另位就抢着骂道:
“娘卖麻×,早就给它捉着,打得稀烂了!”
黄昏时候,我走进城去。在体育场内,看见树下防空壕已炸坏了,许多人走下去看,说是这里炸死几个工人。我见尸体已经不在了,但一些看的人,还是用手蒙着鼻,一面叹息。邻近这个防空壕的一排街房,约有一二十家,一楼一底的通通炸倒炸坍了。这些房子,全是做竹器的工作坊。二十多天前,我为乡下房子布置的竹床竹椅以及竹做的桌子,就都是在这些铺面内买的那些一面工作一面同人论价的瘦削老板,那些一边破竹子一边拿手揩汗的脏污伙计,我还没有忘记他们辛苦的面孔和勤劳的姿态哩。他们多半是不忍放弃自己的工作,而在体育场内的防空壕躲避的吧?敌机到后方来,目的全在屠杀手无寸铁的民众,这是很明显的。
体育场中间,倒马一匹,已经死硬了,肚皮肿得很大,伤在什么地方,一点也看不见。另外,一个工人躺在担架床上,身上盖着白布,露出的足,有着血污。他不呻吟,也不叫嚷,只是静静地躺着,眼里透出冷冷的忿怒的光芒。
天暗下来时,我走一条街去,那是离我旧居不远的地方。街口一家火后修起来的饭店(先前敌机投的烧夷弹烧的),卖着莲子白果酒糟之类的,这回也给敌人炸毁了。门前有着方桌那么大的深坑,瓦砾,满街都是。汽车的灯,从马路上扫过的时候,地上一片碎玻璃的块子,发出晶莹的光芒。先前珍妮白天睡觉,错过了吃饭时间,起来时,我便抱她到这家稀饭店吃东西。因此同店里的人,倒不十分陌生,老板头发稀疏,脸子黄瘦,却是个冷静的幽默的人。有次一个做小生意的,吃了之后会帐,一面摇头,一面拭嘴说:
“太贵了,卖两毫子一碗!”
老板就温言细语地回答:
“我那不想卖便宜一点,半毫子两碗!就怕有些客人,吃得太饱了,走不回去。”
这是一位有趣的人物。现在他不见了,只那几个小伙计,在瓦砾堆上翻着东西,周围别的房屋,虽没有倒,但也像强盗抢劫过一样,窗户板壁,都打坏了。正在看的时候,一个拿木牌的警察,正在人行道上,慢慢走了过来。木牌上粘着字贴,说是白桂分局所辖境内难民,速到国民新声两戏院去,以便公众收容。这是很好的!单对这个走在人丛中的警察,也不禁生了敬意。
最后还走到省立医院去。这是一个礼拜以前到过的地方,虽然觉得远一点,但也有忍不住去看看它的心情。医院门口,在夜色中看来,还与平时无异,但通进去的走廊,却已压着房屋的残骸了,这次连同病室一齐遭炸的,多是患虎列拉的男女市民。同时也忽然明白,体育场内那个受伤者,为什么还露放在那里。原来并非救护队不迅速抬进医院,而是敌人屠杀手段更凶险更残酷的原故。敌机轰炸柳州的时候,先行炸坏各处城门,断绝人民逃走之路,然后就城圈内,大行屠杀,务使男女老幼,没一个幸免的。这种屠杀中国老百姓的狠毒,真是令我民族起着百世之后,也不能释然的怀恨!
转来在中北路上,看见成群结队的壮丁,担着空洋油桶子,抬起大木桶,在缓缓地走着,脸上现出工作之后的疲倦和安静,他们是帮助警局救火的队伍,是准备上前线的生力军。今天城内未有怎样大的焚烧,他们不能说是没有功劳的。我以为,在后方城市的民众,很需要更多的这样组织起来!
1939年
(选自《杂草集》,改进出版社1940年10月初版)
作者艾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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