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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难民哀话
来源:艾芜   2019-09-29 10:10:39

  有天下午,门口来个陌生女人,手里牵着小孩,同房东老太太讲闲话。我以为总是同村子的,没怎样留意。后来听见她在说:“没法子想呀,回四川,路又远,这里又没个亲人,”才觉得她的装束,实在有些不同。本地广西农家妇女,都是穿短衣的,她却是穿长长的旗袍;若说她是有钱的太太,旗袍又不大干净,且样式很不合身,极像别人身上脱下来给她的。她的脸,虽不怎样瘦,但颜色一点不光鲜,仿佛好几天没有洗脸似的。她的小孩,有岁把光景,坐在门前泥土上,倒活活泼泼地,玩个不休,什么石子木屑,都乱抓一阵。

  邻居的几位太太,一面围拢来看她的孩子,一面听她讲些身经轰炸的经过。她的家乡,原是四川,来长沙开土杂货店,已有好些年了。去年武汉失守,长沙大火,她的店子,就连同一些财产,通通化作灰烬。她没法子,便和丈夫,揩干眼泪,投奔衡阳,住在一个庙子里面。做丈夫的,还想凭两只手,重新挣起家业。首先的打算,是寻找熟人,拜访同乡。料不到事未弄成,又遭到了日本飞机的夜袭。一个十岁的男孩炸坏了一只足,而丈夫更要不幸些,竞从此丢掉了性命。

  有位邻居太太,听完了她的话,叹息着说:

  “这叫我们碰着这些事情,真是活不出来呀。”

  女人指着地下玩的孩子说:

  “为了他,呃,这个小娃子,真是活造孽,我做娘的,总得揩干眼泪哪。他那一刻离得我哩,太太,你看嘛,只消我车过

  背,就会眼泪鼻涕哭起来。唉,真是活造孽,要不然的话,一头碰在柱子上,足跟足,跟了去,多么好哪?”

  又一位邻居太太,现出担心的样子问她:

  “你那位大孩子呢?炸得厉害不厉害?”

  她脸上现出痉挛的神情,静默了一会,才难过地说:

  唉,怎么不厉害?太太,你没有看见,那天天亮的时候,只一点子气了,真是活造孽!……我有啥法子呢?周围团转,又请不到医生。我看着伤心得很,我只有走开好些,小的一个,又饿得哭。我奶水原来是满好的,自从那一晚,一点也没了,我想,我只能救活一个,我就走到乡下地下,去讨点米汤来喂他……隔了天多,我还是放心不下。到底是自己的骨肉。是死是活,总想转回去看看。料不到他还活起的。我反而难过起来,这样子是死了好哪。他一眼看见我,就哭浠浠地喊:‘妈妈,你昨天那里去了?你怎么晚上不回来哪?真是奇怪,他睁起那对眼睛看着我,就像猜出我的心事一般。我鼻子酸酸的,回答不出话来,只是把前晚替他缠上的破布,看有打散的地方,就再替他包好。等一阵,他说他口干得很,要我舀点水跟他吃。我就到外面去讨碗米汤来,他一面吃,一面对我说,妈妈,你不要丢了我呀,晚上,我一个人怕。那边狗一叫,我就想哭。太太,真奇怪,他后来还说这样的话呀,妈妈,你不要丢开我,我长大了,我会养活你的。想不出那样小的人,竞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有位太太刚刚走来,听完这句话,便连忙间:

  “你到底把他丢了没有?”

  女人略带悲切的神情回答道:

  “太太,说那真话罗。管他能不能养我?管他长大是不是废人?就是这点心忍不下哪、往后是好是歹,是甜是苦,我总得把他盘养大。”

  “对的,要是孩子都丢了,那就算不得是个做娘的。”刚来的那位太太,激动地说,跟着又像不放心似的、看看周围,“这个你小的,那大的呢?”

  女人伸起手向后指一指,说:

  “还在北门那边,难民住的房子里面。…活造孽罗!太太!他很想跟我出来,就是足坏了,走不动一步,我又只能抱一个足没有缠过还好,走起路来真是为难。……”她无意识地低头看看她的足,几位太太也随着她的视线望去。她的足,没有穿袜子,只穿双破鞋。显然是包过而又放大的,样子有些肿泡。接着,她叹口气说:

  “这大孩子,那一次,真是跟我丢怕了。每一次,我出门,他都要阴凄凄地说:“妈妈,你......要说又不说出来。我就问他,你要什么东西吃吗?说嘛。他才说:妈妈,你今天要回来哪。好像得不到我回答,就很不放心一样。”

  几个太太,都叹息起来,有一个还很关切地问道:

  “如今你们三娘母,还过得去么?”

  女人一眼看见坐在地下的孩子,在屙尿了,赶紧去一把拖起来,然后叹一口气说:

  “这只算拖一天算一天,那能说得上过日子。……这且不管罗,第一担心的,就是怕警报哪,只要一听见叫,我就心都紧了......”

  一位太太,连忙插嘴说:

  “这倒不难,桂林地方,有的是山洞。你可以赶先躲进去的!”

  女人忧伤地说:

  “太太,你不晓得罗,就是警报一叫的时候,我拖不动两个人哪。我自己又足软手软的。”

  “唉,真是为难罗!要拖两个孩子。我才一个,还有嫂子帮我抱抱,都觉得怪磨人的。前日有个朋友来看我,是我先前学校的同学,第一句就是说,啊呀,你怎么这样瘦了?我记得你没孩子的时候多胖哪。我倒不觉得我瘦,我只感到一天到晚太忙了头也没有好好梳一回。”

  这是最后来的那位太太,把话一接嘴,就扯到他自己身上了。另一位太太,在打绒线的就讥笑她说:

  “谁叫你那样,当心呢,那个像你那样养孩子,一点子哭就急得不得了!病哪,饿哪,衣服穿少哪,真是闹得天翻地覆的。

  你看她们的孩子,随便丢在地下,泥呀尿地,滚了一身,还不是长得满好的。只要换一身绒线衣服,比不上我们哪一家的?要是那边张太太有这样一个孩子,你们信不信?我敢包,她睡熟都会笑醒哩。”

  另一位太太,大概为了凑趣起见,便笑着说道:

  “真的,我们叫张太太来看看喃!我们逗逗她,说这孩子是要卖的。我怕她连三五十块都肯出哩。”

  有一位太太,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站着看的,这时便开腔了,带着感慨的语气:

  “老实说,还拖着这样小的孩子做什么?倒不如过寄一个出去,自己也落得空起两手,好去帮人叫!大家拖在一块,只有越拖越难的。”

  “太太,你说的话,我何尝没有想过许多次,一路上,都有人要这个小娃子。”女人说到这里似乎有些说不下去了,眼睛也红了,静了一会,才又说,“太太,你想嘛,我没有这个孩子,我还活着做什么?没有他,我不是跟他爹,足跟足走了的好。”随即拿手指着孩子,“这娃子投生出来,就说命不好,可是做娘的,哪会存半点心,嫌他哩。……我就是做叫化讨口,都要把他两弟兄盘大的.……太太,你们不要笑我,为了把他两弟兄,弄暖和一点,我连一条裤子,都没穿的,……好在这件衣衫还长,我不说,人家也看不出来的。”她这么说的时候,还一面把她的光足杆,从旗袍岔口边上,露了一截。”

  “哟!”

  大家都沉默了,发着叹息的声音。只地上那个孩子,还在活活泼泼玩他的。他既不痛悼既往,也不悲观未来。他只要跟在妈妈身边,他便是最快的人。同时,反过来,他的天真样儿,他的快愉脸色,也在安慰着他的妈妈。总之,她们母子,在这苦难的世界上,在这日人迫害的天空下面,无论如何是要生活下去的。而且,无疑地能够生活下去的,因为她们有着人世间最伟大的资本,那便是爱!

  在淡黄落日光中,看见她们逐渐消失的影子,我禁不住深深地祝福她们!

  (选自《杂草集》,改进出版社1940年10月初版)


作者艾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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