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到这里已一个星期了。我们住的是一个已经古旧了的大院子,这院子的主人的主人,我想,该是一个起码要有一个个佃户才能养得起的大地主;但这家庭早已衰落了,老主人已在去年死去,他的儿子死得更早,留下他的孙子一一个三十几岁的游手好闲的鸦片烟鬼,和三个孙女,和老的小的一起六七个人。
这院子在一个小山的脚边,它的四周差不多有一里宽,在这么大的地面上,砌了一层五尺高的基石,这基石,如我刚才所说,就至少该有一百个佃户被沉重地压在下面。
育才学校把这院子的大部分租下来,每年二百八十块钱,用以作为一部分教员的宿舍,于是这院子,这原是在衰落中荒废了的大院子,住满了一些文学的,戏剧的、音乐的,以及绘画的青年。
院子的前面,是顺着山的斜度向下凹进的一条窄长的低地,这低地被一片非常茂密的杂木林所遮覆,里面有一条因久旱而干涸了的小溪,现在只剩下几片并非常蓄的积水,流水的声音早已哑默了。
这里育才学校的文学组的小朋友把它命名为“普式庚林”,用来纪念诗人逝世一百零三年,而林子里,还有一条由稚小的手所开辟的道路,这道路,也由小朋友给了一个魅人的名字:“奥涅金路”。
假如走路的人从这山地经过,走近这小林,当会看见一块画了一个有着丰密的美髯和环住了厚厚的卷曲的长发的清秀的脸的木牌,在那木牌上,画像的旁边,就用方头字写了“普式庚林”而“奥涅金路”的牌子,则是陷没在那柏树和女贞和桦子树之间。
沿着钢琴的声音所传来的方向,朝着另一个小山的松林间寻觅,一个壮丽的寺院就隐现在里面,这就是育才学校。
那寺院离我住的院子不到一里路,但这一段短短的路程,所走的却完全是上坡或下坡。
我所担任的功课是“文学讲话”,同时他们要我负责文学组现在还没有开始。
我是欢喜这山地的。站在稍稍高一点的山坡向远方看:何等的旷野的壮观!无数的山互相牵连着又各自耸立着,褐色的,紫色的,暗黛色的,浅蓝色的山!温和的,险峻的,宽大的山!起伏不平的多变化的山!映在阳光里的数不清的山!
岩石,茂林,夹谷,峰峦,山与山之间的窄小的平野,沿着山向上延展的梯田,村舍,零落在各处的村舍……构成了这旷野的粗壮而富丽的画幅。
我就生活在这环境里。每天我起来很早,我起来时月亮还在我的房子里留下最后的光辉。为了白天太热,我常趁这时候写点东西。但我写的并不多,一到天大亮了就被一些谁都不容易逃避的日常琐事所打断。
上午看一点书。躲在床上看,这是最近才有的坏习惯。到午后一时左右照例是听见了敌机马达的震响声,等这声音将临近我们的上空了,我们就出去……于是一架、两架、三架,而一连几天了都是二十七架。于是眼见它们向北碚与重庆方面消失……不久,就紧缩着心听着远方的轰炸声......
但我却在一种始终如一的信念里,一种只有出于最高的理智和最强的情感的信念里,非常宁静地过日子,我非常安宁地相信自己的工作。像一个天文学者信任他由于数字证明某颗行星在某时间内一定要殒落的工作一样。
于是,我在这种信念里,显得有些庸俗地自满了。
当我戴着麦杆编的宽边的草帽,穿着草绿色的布质的褪色的军裤,和缝补了好多次的白衬衫,脚上是麻质的草鞋,手上拿了根爬山用的木杖,我常常发现自己有些可笑—这些不像那由于狂热而割伤了耳朵,又用狂热画了包扎了绷沙布的脸的自画像的,忘戴着草帽的凡·谷( Van Gogh)么?那老是用极强烈的黄色去歌赞太阳的庄稼汉?而当我走过了一片玉蜀黍的林子又走进了一片玉蜀黍的林子,闻着被太强烈的阳光所蒸晒的干土的气息,我岂不像那可怜的朋斯( Burns)或是那些欢喜向家畜致礼的可怜的田园诗人么?
我将在这里住下去。一天,人们把我最初介绍给小朋友们。我曾说:“我将要向你们学习,我要向比我年轻的一代学习,因为中国假如不向年轻的一代学习是没有希望的。”这些孩子最大的不过十六七岁,但他们经历了多少的患难了啊!他们从沦陷了的家乡跑出来,尝尽了饥饿与流亡之苦……于是他们都变得很坚强。知识与能力都超过了他们的年龄所能具有的程度。
在我没有到这里来之前,我已经看过他们里面的一个孩子的诗作,那诗作,比我们每日所看到的报章杂志上的作品还要显得新鲜一点;同时,我还听说,他们里面有立志要做鲁迅和高尔基的。而我的那可怜的小诗集《北方》,他们竟每人都手抄了一本。
而更可贵的是他们对于真理的拥护的热情。他们最富有热烈的探讨的兴趣。他们常常一群一群地散坐在树木或是岩石上,在谈论着他们所接触到的新的问题。我常常担忧:我的气质和我的习惯会不会妨害他们对于我的接近?但我必须努力使自己和他们生活得和恰,至少使我成为他们的可以坦白相处的朋友。
每天黄昏时,我们散步。普式庚林我们将会多去走走,因为它离我们住的院子太近了—不,它是横列在我们住的院子前面的低地上。改天,我还想找几个小朋友帮忙搬几块石块做凳子,这样,我们岂不是可以在林子里朗诵诗人的《奥涅金》和其他的诗作么?……但是,我们不久恐要举行夏令营了,或许我们会在一个小镇的街上出壁报,贴街头诗……即使要朗诵,恐怕也将在茶馆里举行呢……
啊,我说的太芜乱了。
六月二十九日,北碚乡间
(原载《现代文艺》第2期,1940年11月25日出版)
作者艾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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