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听说,我的保姆为了穷得不能生活下去的缘故,把自己刚生下来的一个女孩,投到尿桶里溺死,再拿乳液来喂养一个“地主的儿子”——我。
自从听了这件事之后,我的内心里常常引起一种深沉的愧疚:我觉得我的生命,是从另外一个生命那里夺来的。这种愧疚,促使我常久地成了一个人道主义者。
我是爱小孩的,而且我也相信,每个人都具有爱小孩的本能,假如没有这种本能,人类就没有前途了。
但是,社会制度却每天在削减着人类这种本能,贫穷、迷信,礼教,战争,迫使人类一天比一天更甚地消失这种本能。
我记得:在故乡的污浊的池塘里,我曾看见一个腐烂的婴尸,不知是哪个母亲偶然犯罪的结果,把它遗弃了的。乌鸦和青蛙站在那模糊的小小的身体上。
在城市的郊外常常有用砖石砌成的“千人池”,里面堆积着无数的死婴的腐肉和骸骨。他们里面大多数是私生子。
我记得:一天,我从市集回家,在村边遇见了一个老人,用锄头背了一只平常捡狗屎用的篾箩,那里面,在稻草的掩盖下,露出了一个死亡的孩子——他的头被菜刀砍了一下,却还没有完全断,无力地垂挂在蔑箩的边沿上。从那微微连续着的颈口,鲜红的血,一滴滴地落在冬天的冻结的道路上。这孩子,因长期的生病,吃了很多药,他的父亲以为是“讨债鬼”,把自己用酒灌醉,把他用菜刀砍死了,现在他的祖父背了他去埋葬。
我记得:一次敌机轰炸之后,在一个低洼地上,狼藉着死难的人们当中,躺着一个被炸死了的孕妇,她的头歪在一边。人们把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解开,最后看见了她的极度的隆起的肚子,灰黄色臌胀着,已经快要临盆了,但敌人的炸弹的碎片穿进了她的后脑。
我也记得:也在一次轰炸中牺牲了一个小孩,大概有四、五岁了,他的稚小的身躯,被搁弃在马路旁边,眼睛是合上了,但小小的嘴还开着。他的一双手,被炸断了——那双小小的应该拿着糖果的手,那只柔嫩的手,已离开他的身体,被抛在一丈多远的石堆边。人类是罪孽深重的,每天在互相杀戮着,死亡的数百倍超过诞生的数目,好像非到完全消灭不得甘心似的。
这样还不够、还要把祸害加在无罪的孩子们的身上,好像就连这些除了笑、哭、叫、要东西吃之外,简直不知道更多的事的,天真的动物都是仇敌似的,以看见他们的流血为光荣。
人类是耻辱的:他们竟堕落到不能保护自已的苗芽,他们欢喜采摘生命的蓓蕾。
贫穷,迷信,礼教,之后,人类就变成了杀人犯了,这种动物,比任何动物都更狂热地残害生命,而且互相残害,而且残害自己的未来!
我们的战争,必须同时是赎罪的战争。我们必须从旧社会最后的守卫者一法西斯手中,夺回人类的命运,夺回人类的希望。
为了使人类和他的藉以延续生存历史的后代,永远地浸沐在和平幸福的空气中,我们必须坚持着消灭贫穷,消灭迷信,消灭礼教,消灭战争的光荣斗争。
一九四二.四.二
(原载1942年5月15日《新华日报》)
作者艾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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