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晨—— 一个速写
来源：卢剑波   2019-09-29 11:45:39

　　一样早起。室外冷清清地,也冷冰冰地。不忙去看寒暑表，想不会高过华氏五十三度罢?比昨天早晨还觉得寒气侵逼呢!可是,窗玻璃欲浮上了稀薄的淡淡的光,最先勾引人走向那儿去推开窗,脸上一抹清凉。一口暖气不经意地吐向漠漠的空间,只微微一袅就消散了。对面,龙泉驿山埂依然不见。欲张着一幅漫长的,厚厚的,青黛色的幛叠。

　　在叠幛的右上方,浮着无数个金色小岛,浸在蔚蓝色的天海中间,那曲折的金色港湾,柔和地勾勒进来。圈成一个个大小不同的内海,又慢慢地逶迤开去,伸到远远,远远,便将金色淡入蔚蓝,融成一片了。

　　左边,沸起的耀人的金色浪花和浪堆,向上不住腾踔灿烂而辉煌。若干颗带着光芒的大小金星从青幛背面穿溅出来,贴着不动了,像青色天鹅绒袍子上镶上金碧的花朵,花蝴蝶。渐渐,渐渐,后来,一刹那,从沸溅的碧海金波中托出了一个耀人眼目的光球,金矢四射—多美啊!宇宙的主角上台了,一声欢呼,喝彩,从远近,从一切生命的心魂叫出,我的心也和应着。我闻着了田土里衰草和低垣上残竹的舒畅的气息了。

　　早先,当太阳还没有赤裸裸地走上来,青幛下面,远则淡淡,近则稍浓,更疏密不等地,行行排列着一些笼烟郁雾的宝幢旗伞,都卷裹着,只长柄植在似土似烟,又似一大堆黑羊毛里。又像放大了的青色蕈菌,像密集成团的人马,像几所大小的古旧堡塞,早绝灭了人迹。......

　　一忽儿,太阳出来,青色的幛幕撤开了,显出无边无际的雾海,海上太阳倾泻着光浪,拖着光带,掣着光蛇。把那些宝幢旗伞人马堡塞一齐遮盖了,吞没了。先前的金色小岛,镶着金边的屈曲的海岸线都远避得无影无迹。在新的开展的蔚蓝海里,只极其疏落地浮碇着三四只光色的海绵,水母,鲨鱼……。

　　这时,身上感到烘腾腾的暖意,便把眼光从远处收回来,向近处一瞥,约莫三丈远,一颗在秋色中,在霜露里衰颓下的树,它那钝重的一笼败叶,欲在阳光的沐浴中,幻化成嫩青带黄的婀娜婆娑的色相了!

　　人在病中,像仗马寒蝉,像土拨鼠。一天四周总是阴暗,总是砭人的寒气,于是更添得病,更添上憔悴了,不惯于这样的姑息和怠惰,前天,勉强起来,东涂西抹一会;昨天也照样,仍感到意志力已敌不过衰惫的病体。昨夜,当熄灯就寝时,便对自己吩咐道:明天要打点精神起来了,一来回决战。

　　可是,这样好的小阳天气,天地开辟了,草木虫豸,有生之轮都伸了蜷曲的身体,吐出浊气,扬起头欣然四望打招呼了。今年,在这儿从没有过天高气爽的目子。人,如何可以永远扃闭在土牢里,阴室里,靠着旧书破纸做食粮呢?于是,决了心,今天走出门去,走到空阔处去,浸沐在温暖里的阳光里,尽情地吸口新鲜而自由的空气。是回春,是苏生,是生活啊。

　　不是吗?村舍冒上了缕缕炊烟;乌鸦成群地在田间飞来飞去。勤劳壮健的农夫已赶着青牛工作在田间了!

　　一九四一年一月六日,晨七点。

　　(选自《心字》,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6年11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