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我想着故乡那夹带着寒风的温暖;夏天,我便想着故乡的无比的清凉;秋天虽然不免显得凄凉了些,但是呵,冬天里那白色的雪、那透明的玻璃砖样的冰,是把冬天的故乡点缀得如何的美、如何的幽静呵!
故乡,它是具有着诱人的魔力的,它牵制着每一颗流亡者的心,每一个脱离它怀抱的儿女,谁不在关怀着它?谁不在向往着它?如今,“怀乡病”已经是普遍在蔓延着了,没有身受过这病症的痛苦的朋友们,请不要骂他们自私吧,即使是在这样动荡而伟大的时代里。
两年来,漫天的烽火,已把我怀乡的情绪变得暗淡无光;同时,也没有更多的脑力总对它发着那些浪费的空想。然而,人毕竟不是一块冷酷的岩石,而且我的灵魂里还正充满着无限浓厚的恋情,要想根治这缠绵已久的病痛,除非祖国的旗帜重飘在东北的万里晴空。
我没有攀登过长白山头,更没有游览过金碧辉煌的金銮宝殿。而那盛开着荷花的小河沿,以及丛生着苍松翠柏的东陵和北陵,虽是我儿时嬉游的处所,但,年深日久,它们的影子在我的记忆里已经淡了,远了,更何况美景胜迹到处皆然呢。使我深深怀恋的,不是那美景,也不是或许早被敌人推毁了的胜迹,而是被践踏在敌人蹄下度着幽囚般岁月的嫡亲的骨肉。
想起来我是多么后悔,倘不是逃亡匆匆,当我们经过故乡的时候,也许把我那时候不能忘怀的骨肉带上驶往祖国的海船,使他们不致沦陷为奴隶以及未可知的遭遇。然而,当时在敌人重重侦视之下,我们是一切都无暇顾及,虽然临别时弟弟泛红着泪眼低泣着说:
“姐姐,你们奔向祖国了,我呢?……从此,只剩我一个了……”
我没有泪,巨大的愤怒与危难把我的感情摧毁了,虽然弟弟的控诉并不是不使我无动于衷,但,我毕竟一句话也没有说,便挥着手告别了走向暮年的母亲和生气勃勃尚未成年的弟弟。
愁苦,牵念,不自由的漫长岁月,我不知他们是怎样度过的。每当我闭起眼睛,在我的记忆里搜索着那些熟悉的面容时首先出现的,便是两鬓斑斑眼泪婆娑的慈祥的老母,紧接着,弟弟那年轻的细高的身影,便把母亲整个儿遮没了,于是,我的心也被卷入极端痛苦的浪潮里。
弟弟那张沉默悒郁的脸,那无言而深沉的凝视,仿佛在向我控诉着无限的孤独与埋怨。他更瘦了,他那孱弱多病的身子,怎经得起那样无情的摧折吗?
的确,弟弟太孤独了。礼教的家庭把他养成一种孤僻的个性,他八岁那年,我们的父亲便逝世了,几乎像陌生人一样的父亲的死,我们不曾感到怎样悲痛,可是,祖父的测爱和他固执的庭训,却在我们幼小的灵魂里注入了也许是有毒的汁液。
祖父对我们的选择,有着严苛的训示,我们不能随意和邻儿嬉戏。课本以外的书籍,祖父是无论如何也不许我们阅读的。因此,在我和弟弟天真的童年里便充满着暮气。慈祥然而固执的祖父,剥夺了我们的一切自由,每天放学回来,除了死啃着书本和在房里默默地孤独地玩耍而外,我们真不知课本以外还有着更好更多的东西。
弟弟是在十三岁那年,便奉了祖父之命,和一个大他八岁的美丽的少女结婚了。然而,在一个礼教森严的家庭里生长起来的孩子,他能懂得什么呢?因此,结婚刚刚一年,那个美丽的少女便向她名义上的丈夫提出离婚。这一个大的波浪,对于弟弟虽不是怎样重大的打击,但在他童真的脑子里却已印下了不可磨灭的暗影,而祖父却因这一打击一病不起了。
在弟弟离婚的同年,我和勃结了婚。从此,我跳出了不自由的圈子,开始了新的生活;开始走上人生的正轨,也开始懂得了许多事情。而弟弟呢?却依然幽囚在那礼教的牢笼里,伴守着老病的祖父和寡母,过着死气沉沉的日子。他唯一的姐姐,却已离开他千里之外了。沉静、寡言,惇厚和诚挚,是弟弟的个性。这个祖父一手培植起来的少年,是相当可爱的,不过,因为择交的严苛,弟弟却很少有他理想的友人。在这种情势之下,我和勃便成了他最崇拜、最信任的人物了。他曾经对我说过:
姐姐,我并不奢望着更多的朋友,有你们两位做我的导师我已经满足了,只要你们肯领导我,不把我抛弃。
可是,婚后和弟弟聚首的日子实在太少了,除了在信里给他点人生的启示,对他是很少帮助的。但,仅是一点点启示,已经使他有着飞跃的进步和觉悟。当我第一次归宁的时候,看见懂得了很多道理的弟弟,我不禁拍手欢笑起来。
不幸得很,就是这样通讯的启示也没能持续多久,很快地,武士道的魔剑便斩断了和弟弟的联系。在往复的函件中,一切都不能自由叙谈了,弟弟感到了比我更深的苦闷。而不久,为正义为真理奋斗着的勃——弟弟最崇敬的——也被魔爪携去,幽囚在铁的牢笼里。
足足半年,我隐瞒着,我不曾把这足使弟弟痛绝的消息向他宣布。然而终因久久不见勃的亲笔函件而引起弟弟的疑虑,终于,在短短的三天春假中,弟弟喘息着从千里之外的故乡跑了来。他一进门,便惊慌地问道:
“勃哥呢?”
“出差了。”我镇静的回答。
“我不信,姐姐,我什么都明白,请不要骗我吧!我求你……姐姐……”
看见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十七岁的弟弟,和他那乞求、焦躁的泪汪汪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我的泪竟涌了出来。我用两手蒙住了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
“姐姐……快说……勃哥的生命有没有危险?弟弟哭了。
“没有。”我忍住了哭,郑重地说,“好弟弟,你别急什么都没有,你好好休息一下吧。”
“不,姐姐,你不要騙我,在你们以往的启示中,我已经料到了。姐姐,只要你诚实地告诉我:勃哥的生命没有危险,我就放心了!”
“你放心吧,他很快就要自由了。”
弟弟一直是怒睁着他沉郁的眼睛,不说话,直到我把勃遇难后的一切叙述完了,半天,他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悠长的叹息。
“姐姐,我不念书了!”突然,弟弟发狂般地吼了出来,这吼声是我从未听过的。
“为什么呢?你还这样小,不念书做什么呢?”
“不管怎样,我也不念了。”弟弟坚决地说,“在敌人统治压迫之下,念书有什么用呢!念到归终,还是一个奴隶!”
咝!”我警告着,因为弟弟的声音太高了,被罩在侦察网里的我们,连谈话都得戒备的。“只要你脚跟站稳,只要你不忘祖国,只要你不受敌人的毒化,在怎样环境里读书都是没有关系的,……除了安慰他,我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但是,姐姐,从我们不能自由地通讯以后,我对于一切都好像没有一点儿遵循,姐姐,你叫我怎么办呢?……我太孤独了。”
“好弟弟,孤独,你暂时忍耐吧,等勃自由之后,我们便回故乡了,那时候,你不是不孤独了吗?”
听了这话,弟弟乐得几乎流泪了,他抓住我的手可问:
“真的吗?”
“谁骗你哟!”其实,我自己又何尝知道自己的话是否含着欺骗呢。
仅仅住了一夜,弟弟便匆匆南返了,在车站握别时,我还附着弟弟的耳边叮咛着:
“弟弟,别灰心,不要忘了我们的祖国,不要忘了我们的敌人,更不要忽略了我们所负的收复失地的使命呵!”
当然,姐姐,一切我都牢记着,我只希望勃哥早日脱险早日回到故乡。姐姐,一切我都等着你们哪!
弟弟走了,他带走了那渺茫的希望。车开之后,在伸出车窗的弟弟的稚气的脸上,我看见黄豆般大的两颗泪珠,从那深沉的眼睛里滚了出来,我知道,这一次的别离是最使他痛心的。
半年之后,勃真的自由了,而且我们真的回到了故乡。那一切都等着我们的弟弟,在那样突兀的相逢之下,竟惊喜得哭了起来。可是,当他知道了我们在故乡仅有一小时的停留时,他简直变成个痴呆的木偶这过分暂短的相逢,把弟弟的心击碎了。谁知道此别不是永诀呢?我仿佛看见他那颗鲜红的完整的心,在瓣一瓣地撕裂着。
别来已逾五年,五年的时光不算短促。如今,稚幼的弟弟已经成为壮年了。五年来他的来信里,我看出他的心灵中埋藏着比以前更多的苦闷,更大的悲愤。四口之家一一不久也许将有一口小生命出世了——的生活重担,使他不得不忍辱吞声地做着那繁重的奴隶工作。一个有为的青年,将在那样重压之下衰老下去了!
“姐姐,你们奔向祖国,我呢?…从此,只剩下我一个……”
这一句凄怆哀楚的临别词,总是在我耳边荡漾,它使我的心阵阵疚痛着。然而,几年来,自己的生活是在风雨飘摇中度过又怎能把弟弟从那奴隶的命运里拯救出来呢?
神圣的抗战发动了,许多的东北青年同胞,都回到祖国的怀抱。然而,那里面没有我亲爱的弟弟,在兴奋与悲哀的交流中,几次想写信去召弟弟来参加这伟大的战斗,但为了多方面环境的限制,终于我没有那种勇气。
对于衰老的母亲,除了想念之外,我没有更多的挂虑。可是,弟弟的面孔一经在我的脑里出现,便很难隐没了。同时,对于他前途的多种杞忧,竟常使我悲伤而不能自抑。
弟弟会不会中了敌人的怀柔毒计面俯首贴耳做着驯顺的奴求呢?弟弟会不会被迫而参加到敌军的队伍里来屠杀他自已亲爱的同胞呢?弟弟会不会……
刚想到这,仿佛狮般的巨吼突然在我耳边响起:
“……姐姐,一切我都牢记……”
那是弟弟坚定的诺言,它把我耻唇的幻想打断了。弟弟仿佛受辱般地在瞪视着我。是的,弟弟具有着钢铁般坚强的意志,具有着青年的热血和复仇的心,他又怎肯向暴敌低头呢?
我默默地虔诚祷祝,但愿我亲爱的弟弟,不忘姐姐的启示和叮嘱,履行那坚决的诺言,在敌骑践踏了的故乡里做一点对得起东北三千万苦难同胞、对得起祖国的神圣工作——即使是一点点。那么,你留在沦陷了的故乡便不算是毫无意义,而你的姐姐对你再也没有任何牵虑了。
弟弟,亲爱的弟弟,奋斗吧,祖国正期待着你。
(选自《西行散记》,商务印书馆1940年6月初版)
作者白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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