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是使我追念不置的事!
那是旧历十月的天气,阵阵的西风,吹着满地的黄叶;行将枯秃的树枝,不时的冲击着中大宿舍的窗户。伤口的痛楚,使我不得不寄情于周遭的景物上,虽然是在忆念之中,但是我终于想起了左侧的紫金山,背后的玄武湖;由紫金山我想到卧在它脚下的总理陵,从玄武湖我念到它对面的秦淮河。还有……,这些令人神往的地方,这使侵略者垂涎的地方。我猛的震栗了一下子,但即刻回复了平静,六个可以塞起指头的伤口,好像已平复了;有这么多的儿女,在为它的安全而奋斗着。这样的我慢慢的闭上了眼睛;因为痛楚是随着黑夜而来的。
有一天,伤势的变化使我无法再来计算我已经离开战线几天了?熟识的弟兄们又有谁作了壮烈的牺牲?甚至我竟忘了那个时候的年月。痛!痛!痛!占据了我的身体,占据了我的岁月。我诅咒战争,我痛骂敌人!我…,这样我又昏沉过去,连梦境也丧失了。记得当我恢复知觉时,站在我床前的是一位白衣的护士,鲜红的十字,配着一对晶美的热烈的眼睛,匀称的身材,充满了一种真挚的关切。我不能自禁的哭了起来一个病人久蓄的悲哀,是寄在这无言的泪水中。她,那个白衣使者,也给了我一种默默的慰藉,因为她也流了眼泪!
以后,她每天来时,必携带我所爱的书籍,随着书籍,来的是一个温和的安慰:
“x同志!没有关系,你将还可以上战场,”
“噢!你又胖了一点啦。你好!你好!”
其实,我是一天一天衰弱下去了,我看到我紧贴在骨头上的一层鸟黑的薄皮。但经她的鼓励,我又觉着我年青了起来。是的,伤好了,我仍可以拿着枪卧在战壕里,让水和土来慰藉我的心,好像她那天站在我的床前一样。但另一个阴影,使我不能这样达观下去,这不能无所怀念。
“仙鹤小姐!”我另一次这样叫了她,声音多少带了点颤抖。“还有事么?×同志。”她也真像一只仙鹤,曼妙的又踅了回来,显示她的坦白忠诚。
我乏力的指指挂在床头上的一个皮盒子:“请你给我照张像那里面还有四个胶卷没用。我只要一张作纪念,其余的你用好了。假使我要…了,就送给你!”我用悲戚失望结果了这断续的话。我自己明白我是濒于危境了。
“不!不!”我给你照一张可以,其余留着你将来再上战场的时候,好多照几张战争照片来寄给我,那就好了。”她这样谦词的征求我的意见。
“那也好,我希望能托你的福,好了起来。”我这样的答复她,因为我并不愿意这样的死。
“这一定——一定会好的。”
她那样肯定的说着,我欢喜得差一点跳了起来!三天以后我送给她一张病容的照片,但我还是写着:“这是将死者的纪念。”她也默认了这一点,晶亮的眸子蒙上一层泪水;在一个将要死的人面前,总掩不住这善意的欺骗。我又慢慢的合上眼。
但我没有死,半年的光景,我又从敌人的刺刀尖下跑到武汉来。
在一个清凉的下午,我架着拐杖,走在江汉关的前面,我发现一个仿佛是她的影子,但只是一闪。
第二天,我接到邻近寄来的一封信,秀丽的字体,似乎怪面熟。记得有两句特别使我感触:“在南京你给我像片以后,我就没有再上医院里去;原因是,这是使我最难受的事。谁知你竟,不久我抽工夫上你那儿看你去。”
我躺在床上,望着顶上的天花板;秦准河,玄武湖,紫金山,总理陵,中大鼓楼,窗户………,一页一页的映过去。唉,那都是我们的呀!
仙鹤不失,仙鹤飞来!
二七,八,十六,宜昌
(原載《抗到底》第15期,1938年9月25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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