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达了涵庄的时候,第一次看到他,在几棵柳树的绿荫凉下,一他银丝样的胡须匐在胸前,抱着一只长长的弦琴,手漫抚着,……
为了口渴,我讨一碗水喝,他扭过头招呼一个小娃跑了去取。一他自己一动未动,弹琴的手没有停止。那哀诉一般的锵锵的声响,是那样美—它是最单纯,而带着无限悠远的我看他,微闭着双眼,嘴抿得像两片树叶似的,又会感到他在渐渐沉睡了,但并不,琴弦永远是“咚咚……咚咚”的响着,响着使我静止,忘记了炎热,饥渴。—当那一根最紧的老弦,急切的发出一支粗哑的高亢声,警拔的高上去。高上去,高得有些悲哀了的时候,他的眉皱成一条线了,仿佛在叙说无限的人生经历。然后,他停止了,他轻轻把弦琴竖在身边,一手挽着。沉默了一瞬。霍然的睁开两只那样巨大而光亮的眼睛,好像一切生命力都从松弛里一下扭紧了。
我问:“老汉,你弹的是?……”
“五更调呵。”
奇怪,我从来没听过这样深挚动听的五更调。一样的歌,在不同的人的嘴上是传达着各样不同的申叙吗!
总之,从这以后我喜欢了他。在我住在涵庄的三个月中间故事也就是这样渐渐开始了。
这里是一个寒苦的山村,人们吃硝盐和糠疙疽。因为山高,挑一担泉水要到十五里地以外。便不得不掘地阱蓄存雨水,雨水永远含着沉重的湿的泥土气息。这就是生活了。在组织这片荒凉的农民的工作里,我们走遍每一条山坎,每一家阴暗的小屋。自然,我也到一处山坳与四下隔绝的人家那里去。
“好—老刘,来喝一口!”
我看见他从一座豆棚下站起来,摇着手里的一只小瓦罐子从扎散开的银须上飘露出慷慨与热烈的表情来。这时,他那方脸是红的—磨光的红木一样。我笑了,从四周一切谷糠似的农民性的,我在这儿—如同在一棒沙里,挑出一粒细金,我感到一股不同的气氛。这气氛充满这个家庭,由那满头白发的老太婆,到几个年青人,都一个型是宽肩膀,大脸,厚而红的皮肤,说话是嗡声嗡气的,他们养猪、鸡、牛、……据我知道,他们最爱惜的倒是一只乌炭黑的大猫,和一匹四方嘴巴,腿有拳头粗细的白狗,一我极力在这幅构图里索取最显易的楞角。那便是结实,朴质。他们手制的院墙与住屋,也与众不同,它没有山屋的狭窄阴暗,它是平地一般宽亮,畅快,扫得边拦四至干干净净的,栽着大扑拉的扫帚菜和红喇叭花朵的胭粉豆。
谈话中,叙述到一点上,他声音低沉了:“我们下面…听说闹得更糟呢!”
我知道,他所谓下面是指太行山下面的河南或河北的意思,我一把抓着一根绳索似的说:
“那面,给日本人占去啦。”
他点点头不响了。半天再开腔,较比愉快些:“我这把年纪总算躲开了,眼不见,心不烦,虽然祖先扎根的地方,……想也没有用。”
涵庄的人都喜欢他。这些地之子的温流般感情中,尽管许多纷争,喧吵,却永远沾不到老汉身上来。在几次农民大会上,我详细的看出了这一点,他对任何一个人都是和颜悦色,一一仿佛一份一份异常均匀分送着的礼物,他笑,他和他们在一齐爱呢的谈着地亩上的事情,山林里去种檀大黄的经验,……他们都跟他一齐笑,一齐拍巴掌。不过,我总从他回环在人丛里慢慢背负着手走路的工夫,感到他—一种寂寞,孤独的影子。有时我感到,他,完全像是一只苍鹰。
由老农民的嘴上探听他的来历是很容易。因为工作关系,我决定到小酒铺里去。
那是一间小屋,其实,只站得下三五个人,充满一种酒和腌咸菜的混合气味。我进去,正赶上他出来,他停在门中间,披开一只长胳膊说:“来我们一齐喝!………”
“不,还得到牧羊岭去有公事。”
一会,我混到那里的人中间,引起关于他的讲叙:原来三十多年前,平原上一次水潦年成,—他一只担子,一头是老婆
,一头是被盖,到了涵庄来。那时,他年富力壮,凭着力量开荒山,种田地,从最初他就这样讲:“一方土养一方人,……谁让饥荒赶走的,下面活不成啦,到这里来,没别的,叔叔大爷多担代点。—咱也就这方土地上扎了根算啦!”人们都给他这委婉的唱歌一样的话所鼓励,—轸域之见的界限,在他为人的本分,肯帮人忙,处处留着好感,在这些努力下打破了,但,另外面,他直到现在永远想着遥远的什么土地似的,在他家里,他尽量经营,保持了他山下人的作风,过年过节,总在山坡上朝东遥遥的烧些纸锭,—当那纸灰蝴蝶一样翻飞在蓝天上的时候涵庄的人都指着说:
“人是该这样,不忘根本的………”
他却望着纸灰,抚着原来光光的下巴。渐渐由黑须变为白须了。
说来说去,反正是一个很好的,给人家敬爱的人,我来了半个多月的时光,和他谈了几次,也谈到动员工作的事,他这样讲:
“没搭说的,……公众的事,公众的干,我,老啦,呵,人老珠黄不值钱,………我的孩子都参加,没搭说的。”
果然,他的儿子大虎,二虎,两个精壮的汉子,到牺公小组来,一媳妇参加妇救会—他丝毫不加以限制,而且时常说着鼓励的话。他自己也是有会必到,面胁下挟弦琴,听到人讲日本人的残暴,屠杀,他胡须扎散起来,从眼光上,可以窥测到他内心的激动。事情发生在由他家乡忽然来了一个他远属的孙子的时候。他高兴得很。三十年来,偶然得一点信息,知道家族远在那面留下一份骨肉,却没会过面。现在他抚爱着这孩子的秃头,毛茸茸的硬头发擦着自己的手掌。这孩子,一这时简直是给他添上一分忽来的生机,弦琴,他不再多弹了,一偶然秋天的夜晚,凉风起了,他从街上走过弹着愉快的声音。一天,他把这小牛伙子介绍给我。
“老刘,人留后世草留根,这是我的孙子,你看!”
这话一定丰满的显示出他的适意来。他的眼拉长了。满脸的皱纹都聚拢起来,一致为这喜悦而发光。
是的,他七十六岁了的一把胡须。大儿媳妇过门了十来年没生个孩子。他纳头不响,他从未轻浮的说自己要求抱抱孙子他不,他的心思只在琴弦上奏出,真的——当这一支血脉出现在眼前,虽说不是嫡亲的,但他的生命都给晚年的一种幸福所寄托了。人们也都为他高兴。他扯着胡须寻思,寻思了一会又乐起来,乐到声音是铜笛一样响亮。
我捉着那伶俐的孩子问讯,他靠在祖父身上说:……我十四啦,日本占啦,—对,爹爹叫我来找爷爷的……”
“你一个人走这样远?”我怀疑的扣紧了一句。
他摇摇头:“不——跟挑铁的到阳城去的老客一路来的。”
如同我们欣赏着一件艺术品,老汉为孙子说话的清脆声引起无限的欣快。以后,他永远带着他,他把最宝贵的弦琴交给他挟着。
人的生活——假如像一抹平的流水滔滔流去,倒也平静无事了。不会,就以这老汉来说吧——晚年的幸福眼看就可以美满的结束了,最后一点希望的果实,本来似乎没有也可以的,也实现了,使他终于看到第三代人。儿子们也成人了——是倔强的,茁壮的,有着父亲一样朴质的优异,都参加到对付他所认为仇恨的——日本人的战争里去工作了。这不是平静吗?美满吗?好像一切春天的生命细流,在他身世上漫过一切琐碎的沧桑,历历风尘,到头汇为一个安静而美丽的湖潭了。他虽然没说但在改变得毫无激越之声的平静的弦琴上,且诉说:只等个善终了。不过,就在这时,就在这时,…一天晌午,大虎从农民自卫队上下操回来,在就近一个水阱里找一桶水喝了一气,没一刻钟的工夫,他暴卒了。
我跑到山坳的院里,一看——大虎躺在地上,皮肤是青紫色的,七窍都淤流出发乌的血液。…
如同一支箭苏的刺到我心上。我剪裂帛布似的喊:“中毒了!”巨大的手臂,悚悚的屏息在我的身旁,我敏感的觉得他机伶了一下,——每根银丝样的胡须都在震荡。脸是苍白的,眼注射在儿子的尸身上,那只是两注无望的火焰了。
“呀。这祸事终究到我们头上了。”我压不着由于激奋而战栗的嗓音。我看见我的死敌了。我说:“这是日本人来下的毒药,日本人是一定的,……他要害死我们一切人,每一个人,每一个人呵!”
时原来是快乐与平静的地方,膨胀着无可比拟的哀凄。我看见,连那十四岁的小孩子也哭的脸白得蜡渣一样,嘴唇是黑的,肩膀抖着。然而极其尖锐的,我—一从他看到一种悲戚之外的慌悚,自然,也许是过强的恐怖压倒他。……他犯了罪似的,不愿接触我由愤怒而强烈的眼光。
我忽然—从一切悲哀,愤怒,激动中跳出来,向外走。我感到一种预兆似的,听见老汉用那呜咽的锈铁似的喉咙,磨出
一种音响:“我要为他报仇!”
事情很明白了,就在这一天里,我们涵庄三个年青力壮的农民和一个老太婆,都一模一样的悲哀的结束了——还有一只黄绒毛的大狗横在石板铺的街心,用两只无生息的玻璃球似的眼,凸出着,望着人世。—忽然,全村给一阵恐怖笼罩着,比给秋天的臭雾罩得还严丝密缝些。谁都不敢再喝一口水,从嗓子里干得胃冒出烟来。自卫队分成几批,动员到十五里地以外去担水来饮用。这一夜,我怎样也沉静不下来,死死的坐在窗下一截柳木桩子上,脑筋里,不停的响着噩怪的声音,绘着阴惨戚励的形象,这些东西汇合在一起搅乱起来,一片海涛一样搏击,熬持——倏的,从里面浮起一根颤抖的银丝样的熟悉的声音,他由远而近,它在跳,在叫,在招呼,在哀诉,在怒咒,…我跟随这声音,立起来,向前走了两步,每根头发,每根汗毛都竖立起来,而当这声响齿齿的锯着我的心,我恍然了,这是弦琴,弦琴,弦琴,……唉,是那个老汉在这黑漆的夜脚下,他尽自弹着那一根,那一根最紧的老弦呵!这代表他最高的生命的一根强韧的弦呵!……仿佛那些树枝,四周的山峰,山峰上的雾气,全村里的牛羊猪鸡,凡是有生机的全在谛听,听着深切记下仇恨的歌,听着那幸福与悲哀一切综合在一起的,最单纯也最复杂的歌,……
多么倔强的人,第二天,看见他,他脸仍然是红的。不过,像落照的太阳,红是红,却缺乏焕然的光彩。
我安慰他,他笑了笑,我觉得又一种更强的生机注入这垂老的生命了。一切到头的静止,安稳,击破了。仇恨燃烧他,…
他撑强,他集拢一切力量支持这意外的灾害,他在谁的面前,都不会露出被灾害曾经压倒一丝一毫。实际,对于他真正的摧毁也没有到来。我告诉他,我也安排这里的平静生活,—水,从十五里地外挑来存在村公所门前了。他点着头,一点自己的事也不谈,只是漫无目的的说论着公众的事。这次,他无意拒绝我但也并不期望我在他面前,我走了,他迟钝的带着十四岁的孙子慢慢踱着步。很明显,这孩子是维系他最后的生活的一根丝了。
又是夜晚。星也没有,云也没有。我坐在他对面,他倚弦琴,默不做声。
好久的时光,我从屏息里注视着那孩子,——他是不安的,在左右旋转,有时偷偷窥伺我,我更镇静的去看那天上银河。忽然,这孩子站起来说:“爷爷,我去撒泡尿,……”得到允诺的点头,小孩子急匆匆跑向黑暗中去了。这时,我的心那样自然的猛跃起来,给我一种强的自信,捏紧一只手,站起,也悄悄没进黑暗。此时,背后弦子又吱吱旺吐开始响起来,—一像滴凝问的冰点都没有,我急急蹑脚向村公所门前走,我看见一条黑影在水桶边不动。我跳过去,一把捉着,我的心给胜利与感伤激荡得火药发作似紧张。恰好,弦琴在此刻那样高上去,高上去。
一刻后,我立在他背后用人生最痛苦不幸的报丧样的声音说:“看——你的仇敌。”
他一惊,回过头,眼上闪着发亮的泪珠,立刻更惊讶的跳起来嚷:“不是……你为什么?你!……”
那小孩抖做一团。我知道我将像伸出一只刀,割断老汉一切的值得依恋的欲念。我在发掘人生中顶残酷的感情上的残痛。而我不能不把从他手上刚刚抓到的一包白色药粉送到老汉面前:“就是他。我敢说,他是从下面训练好派来的。”
“他是我的孙子呵!”
“不错,他是你的孙子一一他先毒死了你的儿子。”
老人如同暴风挞击的树摇摆了重重的几下。眼忽然火一样疯狂一样红起来。
“不能,他不能,……我从没做过对不着这一方土的事,他不能,……”
无奈的,我大声叫来许多农民,将树枝变为火把一他始终是颤抖的,但胸脯挺直,银须无顾忌的飘拂起来,仿佛是在垂死的静穆里,他等待着一个圣明的判断—是黑暗还是光亮他紧紧的捏着他的乐器。好像冷静实是茫然的听着这些嘈杂,担挡着这些疑问的眼色。他三十多年在涵庄,从未一次接受过这种疼心的耻辱——他的血却渐渐地冷下去了。他固执的发出一种含糊的声音,发疟疾似的!一会—我们把那包东西,当众人面前合水给一只狗吃了,等一会,狗那样凄冽的鬼一样嚎,如同敲着扭劈了的竹篾,它东撞西撞,跌倒下去,…在这中间;他脸一刻比一刻发红。后来,把手一摆说:“乡亲们—我祸害了你们,乡亲们,我祸害了你们!”
小孩子给自卫队捕获了。审问结果,果然是给日本人训练了两年的,负了汉奸任务而深入到这山里来的。二虎不久逢到我愤愤的说。是这样,我说什么迟不来,早不来,单单日本占了两年,又躲来了呢!!
“老爹怎样?”
他说他祸害了这里,他要走,没脸面再在这里,他走到那里去呢?…
在冬初时分,涵庄包裹在薄薄的冰冻的空气里,狼在山后叫。我临走时去看了他。他在三个月中,完全摧毁了,他变得那样瘦,而并不枯槁,他仿佛是站在树林当中,一下,树林都燃烧起来,他—一的希望,生路,一多条从美满中跌落,他周身都接触了火的烙烤,他看到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了。他平静下来。他睁着眼看着太阳从出来到落下,…他不大去弹那弦琴了,因为他再弹不出旁的音响,除了一种激昂的激昂的声音。
(原载1941年10月17日香港《里岛日报·星座》
作者刘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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