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前面格子窗上又透出灯光。
天色昏沉,好像酝酿着一场紧迫的风雪。偶从云隙里渗出线淡薄阳光,却又逗人盼望着开朗的明朝天色。整个笼罩的空里藏着的幽郁,痛苦,反抗,挣持,而又掺和些耐人摸索的快乐和希望。这座灰砖的古老旧宅,依然屹立,对着这沉沉苍穹似乎也感觉无聊。它每天遥望的横碧西山,被暗云遮没了,这使它孤索,更使它萦念那山深处蕴藏的一切暗中波动,和留下的血迹,愤慨,眼泪,伤痕。不过这所房子原来历世已深。它已久经风雪,见过几次兴亡,多少人世的升沉演变,在今日压迫的环境下,它忍痛低徊。
别来已近三年,可喜的是这些灰砖旧瓦廊柱台阶和周围的一切还没有改变多少旧时模样。这其间似有一种大力,深沉蕴藉,暗里撑持。只是檐下一带深廊,堆积的一些残余破旧,倾斜颠倒,零乱,凄凉;大概这堆残剩的东西也曾引人注意,担过罪名,受过侮辱,搜查。在这满积飞尘,黯然凄凉的暝色里,那几扇格子窗上的灯光更显得光稜。晕黄溶漾的光圈里,似乎幻出三年前这格子窗内灯光下的融融笑乐,稚语欢情。
记得是耶稣圣诞节的前几天,西安事变的消息传出后,每天吃过晚饭,我们开着无线电听那紧张的消息。那时佛西在定县农民剧场初次试演他的《过渡》。在我国农村状况之下,农村戏剧的推进,原是够辛苦的工作,而他的戏剧同志们因为要试验灯光在《过渡》出演上的力量,同时也因为深冬是比较的农闲时节,他们竟不顾一切,冒着朔风凛冽,气温在零度以下的寒夜里,《过渡》在定县的露天剧场演出了。剧人们坚毅的主张,热烈的情绪克服了大地的一切,那远村近舍的农人们,千百成群,自然流动,向着这剧场灯光集中而来。可爱的农人是坦白虚怀接受一切的。他们欢欣聚集在剧场的集团空气之下,那热情兴奋竟能维持他们的注意力,屏息凝神浸润在剧情的活动里,虽刺骨深寒不能威胁他们离开剧场而去。原野无边的星月光棱之下,灯光流动,人影回环,那是一幅多么可爱的美画图。
《过渡》的试演成功。《过渡》竟演成了过渡。这是芦沟桥炮响的前一个冬天。
这似乎是佛西的习惯,每当聚精会神导演一次后,他要歇来过几天清淡日子。那时他的画兴初浓。每天晚饭后,灯光下,书桌上,常是笔墨淋漓,横张直幅的松梅兰竹。尤其是雨雪敲窗,风声震撼的寒夜里,他的画兴愈浓,他的画笔也更紧张,更超劲了。松梅兰竹原是中国画里最俗套,而且似乎是最无聊的材料。其实这也未必尽然。大凡一种艺术能在艺术上维系悠久的地位,当然有它的特殊存在价值。松梅兰竹不仅和其它任何材料是一样的可以绘形绘意,而且因为它们在中国画里已自成风格,特别的能表现个性,寄意,移情。当你运腕凝神,情怀无着的时候,一根松干,或几笔梅枝常常可以使你画出一身微汗来。那时我对于华山碑发生了兴趣。因为画桌上有现成的笔墨,每晚伏在桌旁也要糟蹋些纸张。隐约间我似乎领悟到隶书的笔法和画法有深厚的影响。这点领悟,我能深切体味,却不能传神达意的表现出来,今人的笔意太拙了。力不逮意,而妄自夸张,终不免成僵局,转趋末路的,又岂仅画事为然!为保持这点可贵的内心的自觉,对于画事,我只有感慨,不图尝试了。孩子们是永远喜欢参加热闹的,他们每晚也要来到画桌边,伏在桌子犄角写几张大字。孩子们的字不一定写得好,但是他们的字画间的那一团稚气,是我们笔尖上失掉了的天真,失掉了天真是不容易找回来的;那末,这点可贵的稚气天真,我们能不万分珍惜么?
这是三年前闪灼的灯光。
这所古老旧宅,据说是明末某姓人家的旧址。到了清初又经上赏给了某贵戚,所以这所房子的栋梁门户已经过几番酒绿灯红。
当我们遇见这座房子的时候,门墙倾欹,已不及当年建筑十分之一了。我们只因爱它的房基深厚,屋檐敞爽,也就随缘寄住下来。历年的平淡生活,我们替它添了些树木花丛。在当时,佛西或有十年种树的宏旨,而我个人却只有勉从薄力些微美化这蜗角乾坤的私愿微忱。一别三年,树木们都能挣扎生存,亭亭如盖了。双照堂的牡丹,到了春来,还是开上百十朵的花儿。这是因为根基深厚了,虽经挫折,不易摧残。
当我们搬进这房子,朋友们都以为建筑太陈腐,环境不显明。然而孩子们活泼天真,歌声笑声冲散了一切黯淡氲氛,西园的一片荒场,变成了自由活动的儿童领域。园角一围高低起伏的假山石变成了孩子们幻想中的军事阵地。旗枪棒杆,叫喊喧腾,他们自以为英武无伦,可以冲锋杀敌。芦沟桥炮响的那天早晨性美正挑着沙土去铺他那心爱的跳高沙坑。他和小朋友们正计划着一个小规模的运动会。人员节目都齐了,压球场,铺跑道,兴致淋漓!可是那继续不断的炮声要破坏,捣乱人间的一切,使孩子们带着一颗被压迫的小心灵离开了北平。
离开了北平,离开了那窗下的灯光,离开了那和暖的温室,流离转徙了三年,尝味些人间的苦、辣、水、火、孩子们健壮起来了。
似乎天意如斯,要养成意志坚强的青年,就产生一种特殊环境来锻炼他们的身心。那一阵恶势的天津大水,冲流洗荡,又将孩子们漂回北平。
北平!天还是那样的蓝,山还是那样的青,城堞还是那样的穆然围绕。牌楼下还是那样穿梭似的人来人往。可是城厢里外骤然增加了多少黑沉沉的“土膏店”。空气里添浓了昏迷迷的烟味氲氛。这烟氛,盘旋,缭绕,摄去了男女老少的灵魂。摄去了灵魂,失掉了意志,更消灭了一切挣扎的本能。北平是一座恶氛重压的死城。
这死城宽容意志消沉的男女,放纵私欲狂炽的横行,压迫奋勉图存的活泼青年!
青年!他们有的是新洁鲜明的热血,决不能在这冷酷、残忍的黑暗里委曲求生。他们要突破昏迷,愿飘流转徙,茹苦含辛,奔向人生大道上去……去……找灯光。
(选自《灯光》,国民图书出版社1942年6月初版)
作者朱君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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