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走在街上。一感到烦闷,我就从城外跑到街上走走。我没有事可做,我观察着每家店铺的装饰与广告,我望着每张行人的脸,仿佛得知了许多故事。然而,假如说这些能予我欢愉的话,不如说我就是让别人嘲笑的主角。一个寂寞的人不言不语的走来走去,该是多么可笑!
“你不就是这长街上最可怜的人吗?”我常常可怜自己,问着自己。
“不,不!——”马上,我自己就否定的回答了。因为我还有两位可怜的朋友,也许比我还可怜!那是一位暮年行乞的盲者,和另一个——一条狗!
看!那不就是我那两个可怜的朋友吗?走在前面的是那条黑狗,那条代替老盲人一双眼睛的狗,衔着一只木碗走着,身后跟随着的,就是那可怜的老盲人了。
对了,我这对朋友是每日下午才来这条长街的。我们常常遇见。遇见,我就在内心里招呼着:“老朋友,你先来了哇!”我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就故意加重了脚步,那黑狗,就扬一下头,用双宝石般的眼睛望望。而老盲人,我相信他是不知道的。
然而他们是我的朋友,和我并没有说过半句话的朋友。我可怜这位老盲人,我爱那条引他行乞的黑狗!
黑狗跳着它的小腿,向前走着。从老盲人手中伸出的绳索,牢系住黑狗的颈头。黑狗将绳索拉直了,老盲人像乘着一架雪橇,被拉着向前走去。
行善的老爷、太太,可怜可怜瞎子吧!………
老盲人嘶着那颤哑的喉咙,沿着长街走去。路人还依然走他们的路;店铺里,仍然做他们的生意。老盲人的叫喊没有人听到,没有人要听这凄怨的音调。老盲人仿佛不是属于这世界的。
“行善的老爷太太!施点剩汤剩饭呵!”
黑狗明白他这位盲主人的意欲,(为什么不明白呢?他们是对最称心的老朋友了。)它领给盲主人以道路,它衔了一只木碗,向人们注视以乞怜的目光。
黑狗领着主人沿了街旁走。每到一家门前,它便停下,向人们乞求的摇着尾巴。老盲人一觉到手中绳子的松弛,他便喊叫着:
“老爷太太,可怜可怜瞎子吧!”
如今,立在盲人和黑狗对面的,是一家卖杂货的小铺子看,那女主人捧着一只红色的瓦盆走出来了。
黑狗放下衔着的木碗,摇着尾巴转过身,用舌头舐着盲人的手。这是一种欢愉的表示,我知道,它在告诉主人,他们能幸运的温暖一下肚皮了。
谢谢,谢谢,瞎子沾你老人家的光了!”
然而女主人同她的孩子并不马上就走,他们为这狗所吸引住了。
老盲人端起那木碗喝着,他的黑狗就在身旁摇着尾巴。老盲人只喝了少少的一半,就来唤着他那黑狗了
“喝喝暖暖吧,你也够累啦!”
“你怎么把饭给狗喝呢?米好贵呵!”
一个路人惊讶的站住。
“狗是我的眼睛呵!先生,没有我这条黑狗,我也许早饿死了。”
我不惊奇。那位女主人和孩子也并不惊奇,因为他们肯把饭拿出来,就完全为了这伶俐的狗。他们可怜这样一条聪明的狗会有着这么一个可悲的命运。
而我,却是为了他们之间亲昵的友情而爱他们呵!
小城死寂的生活,把我的勇气与热情吞蚀了。孤独使我常常哭泣,青春的花朵谢落得太可惜啊,我决定要走了。
离去那小城的前一日,我又遇见我那位朋友——那可怜的老盲人!我们已是好久不曾遇到了,望见他,仿佛格外亲切,我自己的声音几乎溜出嘴边:“老朋友,怎么好久不见你了?”
这时,我发现我这位可怜的盲朋友大大改变了:他更消瘦了,青筋像条条蚯蚓,爬在他的额侧,他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
然而,最大的改变,应当说是他的不幸,他的一双眼睛又失去一次光明——他的黑狗不见了!代替那条狗的,是一条刚不吃奶了的小狗。
我为这遭到双重不幸的老盲人伤悲。这样一条小狗,哪能够负起那重担呢?唉,唉……
“狗呢?你那条黑狗呢?”
“唉,唉,死了……”他叹息着,摇着他的头叹息着……
我没有再问,我怕触到这老盲人更深的伤痛。
我深知道,摆在老盲人面前的一条路是更难走了呵!而老盲人却是倔强的,你看,他摸索着走着,喊着他那凄冷的声词。老盲人并没有向艰苦的道路和生活屈膝呵!
不久,在远方的一座小城里我落下脚。我开始生活得更有力,很愉快!
——四三,春又抄在成都——
(原载《文艺创作》创刊号,1943年8月1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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