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重庆看不见天,天被雾遮着。
一个老重庆这样告诉我:“要是重庆人不爬山,一定会早夭十年!”这话,我是相信的。
到重庆,先认识了某经理。经理先生说:“打牌,玩姑娘,吸大烟,是清高的!别的,都是俗务!”听口气,就是个才子。可惜生长在近代,倘在往昔,定会来个自传。自拟风流,博得后人怀慕的。
二
除夕那一天,人们都在荼馆喝茶。脚,跷在另一椅子上,啜两口,谈几句,舒服自在。
忽然,有一种怪声音响起来了。像工厂的汽笛,不过更尖锐一点。
喝茶的朋友们起初不在意,仍旧端起了茶杯;突的意识到这不是什么警报吧!”乃不自然的把眼角往四外斜,手可还是故做镇静地去抓瓜子,却抓到了一件冷冰冰的东西:一位胖太太的手。
两人同时都打了个冷战;于是乎:逃吧!
逃到哪儿去呢?!
胖太太逃到了某经理的门前,一屁股跌在台阶上,用自己那冷冰冰的手,拉住经理先生的,小伙计的,以及别的什么人的“来,摸摸,这儿,心跳到腔子外头来了!哎哟,可了不得喽!”
那神气,使得舞台上的顾八奶奶也不能专美于前!
当天,长江里的船夫都发了横财,多少太太、小姐、老爷、少爷都携带了细软箱笼逃难过江,船价从六百钱涨到了五毛,还是拥挤不堪。以致于船在江心翻了一条,敌机虽没有来,却溺死了几十条命。
之后,不几天,一位蓬头污面的老者,便一手持锣,一手持锤,敲打着在街上喊了:“诸位高邻听着。”当当当!急忙在锣背后看一眼——那儿贴着张红纸,纸上写着字:“敌机要来空袭……”当当当,又看一眼,再念下去,大致是劝人不要点灯,把晒的衣服收进去之类。
而另一位星相家他在报上登了启事,预卜敌机的踪迹了:“敌机今日不来!”启事的标题这样写着。果然,没有来。星相家的神算于是乎传诵遐迩了!
三
重庆街上,甜食店特别的多,特别特别的多。
“这不是偶然的现象,”老重庆说,“这是为了瘾君子的需要!”
有一天,我和经理先生对坐在甜食店里。门外,靠近玻璃窗,一个孩子立在那儿:三四寸长的头发像蓬乱的草一样直立在
头上,眼睛失神地望着我们的手、调羹跟口。只偶然的用脏污的手抹一下脏污的鼻涕。走了一个,便又来一个。倘前一个还没有走,而后一个想挤上来的时候,前一个便要骂:
“先人哪!……”
因而打个头破血出也不一定的,虽然据我的感觉,这些孩子的血,怕也难得有一两滴可流了。
“格杂一”经理先生笑了,一面把手伸进胸膛摸索着:“这儿有近作数首——”于是乎就呈放在我的面前。诗是浓艳的。不外软玉温香满什么怀之类。
“大家都说我是浑身风流,我也觉得吗——嘿嘿嘿!”
妙在‘浑字!”我咕哝着。
是夜了!夜半十二时以后,因为工作,我独自在街上走着。街很静;除彼此追逐的野狗而外,是满街乱窜的老鼠跟挤在道睡着了的野孩子!
这些孩子跟老鼠在我心里构成了一种奇妙的联想,他们在某几点上,几乎是相同的。我分明看见了一辆汽车冲过,几只老鼠便被辗毙,而孩子们也便蠕动起来了!
我感到窒息——因为街上的煤气冲过了我的鼻子!
四
一个努力救亡工作的朋友告诉我:“救国——女孩子是要比男孩子热情些!”
这是重庆的一个特殊现象,在街头讲演,以及各种集会上,女孩子确实是较为热烈些——虽然她们表达这种热情的机会也很少。
确实是机会很少,因为即使是反侵略宣传周的民众大会里,没有徽章或是请柬或是入门证一类的东西,也要被拒绝参加的。但机会少,却“找!”,常常有宣传队下乡;较之机会多,却“躲”的,自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说“躲”一点也不夸张,某校长就因为接连来了几次空袭警报而害怕起来,屡次三番的上呈文给省府,要求拨迁移费,预备把学校迁往远处,以图安全。那最后的一着,是动员了学生的家长,联名呈请,说是“在这样危险的地方念书,殊不放心”云云。另一种“躲″法是:躲在街角向摩登女士洒硝镪水,据说是要予一些丧心病狂者以警告。有个名目曰:摩登破坏团。
我非常忧郁,决定走了!
走之前,某经理对我说:——细声,很神秘地:“我决定戒烟了!有煞道理呢!朱德先生是四十岁戒的烟,我呢?龟儿子,今年四十二了!”
我叹了口气。
五
于是我颠簸在成渝公路上。
有一种神话说:“在四川,把桌子上铺一尺土,就可以种菜吃!”在这次的旅行里,我相信了这话。
虽在春末,天已经很暖了。田野里洋溢着蚕豆花香。迎风摇摆着肥大的麦穗。石崖里茁出一片片的禾苗,山顶上尽是丰沃的稻畦。惜乎!我没有到过金沙碛,说是那地方石缝里都夹着金子的!
汽车很坏,常常抛锚。公路旁边颇多村镇,车一停,就有小贩携土产的甘蔗桔柑来卖,倘吃甘蔗,是非常便宜的,便宜而且还能够做好事,因为从嘴里喷吐出来的渣滓,也会被穷孩子抢去,作为午餐,咽下肚里去。
穷孩子也和重庆一样特别的多,不仅孩子,也有老人、青年男子跟老太婆。这些人大抵都难得在哀求里得到好处的。那唯一生存的法子就是抢!倘在路边的小饭馆里打尖,就得时刻留神,要一疏忽,碗里的菜跟篮里的饭就会被抢光的,一迅速得连说一声“做啥子”都来不及,罪人就已经劈啦吧啦地跑远了!
这—是强者!
弱一点的,便睁着两只空洞的大眼在马路上拖,拖一步,算一步,到一步也拖不动的时候,便跌在路上,死了!
以后,过一两天,便一人扯脚,一人扯手,被扯到什么坑里去。
报纸上有一个消息说:在重庆,这类倒毙的人,在一个月内就有四百多!……
四川土壤之肥,人民生活之惨,恰巧是一个鲜明的对比!
越过了一片高山,我望见那苍郁的成都了!
路上的墙壁,也写着标语。但多半是“剿灭杀人放火的共匪”之类。有关抗战救国的,似乎还很少。
六
到成都,恰巧是儿童节。
儿童,是幸福的,临到儿童节,就更幸福,虽当国难,盛大的集会也举行了。
但不知怎么一来,却在几童间有了一种谣言,说是在儿童节电影院都免费欢迎儿童看电影。更不知怎样一来,这消息竟传播得很快!于是,电影院门前就集聚了千百儿童,要看电影。
自然,电影院都如临大敌一样地将铁门关起来了,因为这不过是谣言。儿童们都失望了,失望之后继之以哗闹,继之以捣毁!
熟习成都的人,大抵都知道,凡电影院,背后都有一个什么长之类做后台的。捣毁的结果,一个什么长之类便伸出了巨掌,获去了据说是为首的几个儿童,罪名是扰乱后方,处罚的方法是皮鞭子沾凉水!
第二天,关于这事,某新闻纸上就有了短评,评之曰:“与其在后方捣电影院,为什么不肩起枪到风陵渡去打日本人!”(大意)
原来那正是潼关隔河炮战的时候!
因此,我认识了成都。
七
成都马路很整洁,人也似乎很闲散。喝茶,在这地方乃是第一要事。大街小巷,三步一“馆”五步一“楼”,不论楼馆,日必满堂。且有流连终日者!
“抢”在成都也很盛行,但多半是抢小孩手里的面包,或小姐手里的糖果。这风气,较之重庆的“偷”却来得堂皇。畏缩的在你身边兜卖钢笔的人,成都是少见的,那是重庆的特色。
市面很繁荣,虽说防空协会的会长也曾经受过一番惊吓——事情是这样的:某区长在境内拾得了一个未炸的炸弹,于是便设法运到成都,安置在防空协会的门前供人参观。某会长便因此很受了惊吓,据他的意见炸弹既已成形,就有爆炸的可能,而倘从跟前走过,难保不一命呜呼。于是会长有一礼拜没敢到会办公。到底是把炸弹移到别处,才算安了心。
这样看来,因为重庆警报,成都的阔人都早做安排,躲到乡下去也不算过分了。
八
在五月,成都的街上贴满了标语。其中,最有实效的,是大众壁报。据说,这个壁报有一百多个街头流浪汉作义务张贴员,他们对这种贴报工作都异常热情。
也有宣传团下乡,但却常受阻碍。地方当局喜欢把他们作汉奸办,加以驱逐。
这也难怪,因为确有汉奸组织在乡下宣传。这组织活动于成都四郊,乃至少城公园的门前。那多半是扮做街头卖唱者,藉唱鼓词叫卖汉奸理论。“词”自然是通俗,内容都有关抗战。不仅是唱,且印成了书卖价是两百钱一本。我曾看过两本,其一宣传失败主义,如中国军队死得如何惨之类;其一:侮蔑抗战人土,藉以分化团结。
唯一的掩护是在书里故意印错字,如把“无”写作“吴”,“相”写作“先”,“有”写作“又”等等,好在读惯了白字的老百姓,是可以懂得那意思的。
敌人用心之毒,可以说到了极致了!
九
我那老朋友——某经理忽的有一封信给我,信内且附了他的近作一绝。题目并没有定,诗是送给他的儿子的。他的儿子徒步到陕北去进“抗大”,他送他一首诗,以资鼓励。
读了这首诗,我多少有点骇异。
“现在比北伐时代更进一步了,多少青年都在往外跑!”另一个朋友这样说。这也许是真的吧。
一九三八、六、五,汉口
(选自《宋之的散文选》,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年3月版)
作者宋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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