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这个小城市渐渐地寂寞了起来,虽然街上也还是熙来攘往,但在我,这座城已经几乎成了空的,因为学校里的人已差不多走光了。从前走在街上,时常觉得那些点头招呼的礼节是讨厌的,于是索性自己低了头走路,假装看不见人,以免去那些麻烦。然而现在呢,现在就不然了。现在一味仰起脸来走路,想发现几个熟人,然而很不容易了。有时走过几条街遇不到一个熟人,有时偶尔遇到了一两个熟人见面就问“您几时走?”“您找到车子没有?”我么,我不想走,我自然也不去找车子,我知道车子是很不容易找到的。也许有人还要问我:“那么你还留恋这个地方吗?诚然,这也很难说,譬如这地方的山吧,有江岸,或晴或雨,看起来总是那么怪灵秀的,尤其当夕阳照着,淡云笼着的时候,才叫我真正了解了“云蒸霞蔚”四个字的好处;再譬如这里的水吧;有永宁河,河水有时清得像翡翠色的琉璃,水流的声音也极其清脆,一旦大雨滂沱。山洪暴发,永宁河便变成一条满江满槽的浊流了,那水势总是要冲破两岸的石坝似的,发出轰隆的巨响,把整个山城都震动了起来;而上下两桥,无论何时,也总是最吸引人的地方,而且,这地方还有那么多的果树林啊……也许这地方就因了这些特色而显得可爱,然而我可并没有因此而留下来,或者说,我的留下来可并非为了这些,何况这地方还有那么多坏天气。你想,不见太阳如何能行呢?而昆明来信又总说快来吧!这里的天气太好了,天天有太阳。”何况,山呀,水呀,林树呀,这些东西对于人生究竟有多少关系呢?当人们都已走开时,这里的山水也就变了颜色了,人总是人,没有人的地方总是寒冷的。自然,我所说的人是和自己接近的人,是朋友,是温情的给与者。倘能够把任何人都变成自己的朋友就好了吗?也不见得,而且也不可能。那么,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么一个荒僻的地方?于是有朋友对我说:“你呀,你又在这里生了根了!”
“你又在这里生了根了。”我很赞叹朋友这句话,我就喜欢“生根”这点意思。这叫我想起一个旧问题来。这问题一直追随我很久,直到最近,这问题也还有时候来惹我一阵烦恼,虽然我明明知道这是一个糊涂问题。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为什么,我总以为“人”这种生物,不,应当说是动物啊,可是动物也还是生物所以我总说“人”是生物,我总以为“人”这种生物之不生“根”是奇怪的。人为什么不生根呢?树木花草都有根,就连生在水面上的浮飘也有根,虽然只是非常细弱的几根根,我爱树、尤其爱大树,那一树清荫固然可爱,那盘曲在地下的根却更可爱,没有那地下的根怎么会有那一树可爱的清荫呢?俗语说,“树大根深”,我就喜欢这句话。你看,一棵大树,它用它的根直接从大地吸收养分,它把根扎得深深的,又伸得远远的,它的根能穿过坚硬的石头,能从河底的这边穿到那边,它生得那么稳固,于是人不能拔,风不能吹,却只在大风中摇摆出一种可爱的姿势,这够多么好。然而人没有根,人只是一堆骨肉,这一堆骨肉就在地面上跑来跑去,这真是奇怪,人类是太容易抬起两脚的,人类是太容易使自己改变了。“我要走。”于是就走了。“请你陪我到公园去。”不是吗?拉你一把,你的脚就迈步了。跋山,涉水,赴宴会,就圣地,进军送死,……都是这样,人就是这样子的。自然,其他动物也没有根,因此,我有时对一个初生的雏鸡会感到神秘。它只是一团黄色的绒毛,然而它居然包含着一个生命,它刚从那个硬卵壳里爬出来,它就会吱吱地叫着,如意地走着,但是它和人一样,没有根,没有根怎么能行呢?
抗战以来,我被迫着离开了旧居,以后,就一直住在荒僻的小城市中。最初我在湖北一个小县城中,住过半年之后,自己也觉得膩了,这主要的原因是许多大英雄在那个小地方成就了许多不大不小的罪恶,实在令人住不下去了,于是自己心里就想:走开吧,换换地方吧,而且到后方的大都市中去吧。想是尽管想,也一再地对人说了,可是我的脚并不替我迈步。后来不得已了,就到大后方一个小县城中,这个小城简直是个小村庄,简单极了,朴素极了,我们住下来像在这里住家一样,一住就是三年,最后还是在无可如何中才走开的,走开了,就又来到了这个小山城。到此不久,这里的熟人又都走了,我也应当走开的,然而我说:我还是在这里暂且住一年吧,我不打算走。这就正如那位朋友所说,我又在这里生了根了,我这才恍然我原也是一棵有根的生物。我这个生物的根也并不是随便什么地方就可以扎下去的,它也有特别适于它生下去的土壤,虽然抗战这一场风波是非常剧烈的,我的根仿佛还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再回头想想,我从前固然也住过几个大都市,但当时那些都市对于我有什么关系呢?多买几本书,多见几个人,多听一点消息吗?其实我住在都市里也正如不在都市中一样,我大概还是住在都市里的乡下人。那么我的“根”也许是最容易生在荒僻的地方的。我大概不会是一棵松柏,一棵梧桐,更不是牡丹或兰花,我大概只是一株野草。我始终还没有脱掉我的作为农人子孙的性道。
有一个时候。我还曾立志要“连根拔起”,但那根并不是指的这根,那是说旧的意识之类的根,那种妨碍我发扬扩大,妨碍我生得更坚硬更泼辣的根,我真愿把它掘起来,烧毁它。那么我的根也许是不只一条,大概除去一主根之外还有“须根”,也许除去地下根”之外还有地面上的“气根吧,自然,无论什么根,它们都是互相关连的,它们共同地支持着我这个柔弱的躯干,并营养着我这一身并不茂盛的枝叶。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十日叙永
(原载《创作月刊》第1卷第4、5期,1942年10月15日出版)
作者李广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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