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从轰炸中长成（一）
来源：李华飞   2019-10-10 16:26:26

　　山城一到夏天来,气候变得特别炎热,尤其是近几日里,小小的石头城,人口已达五十七八万之多,而流动的尚不在数!除了受到自然热力的压制外,还要遭遇人身热气的侵袭。疏散的效果,不过是使一切人们在上午离开重庆过江,下午又回转这金迷纸醉,粉白黛绿的繁华都市的怀抱里来。

　　据一般自以为专家的人估计,敌机可能来袭重庆是在午前十钟至午后二钟这一段时间,于是,许多机关改成午后二时才开始办公。二时以前就作预先疏散的准备。我们并非不怕死,而是把那段可宝贵的光阴白花在往返去过河、爬山、流汗之上,觉得太可惜!还不如干一点有意义的事情为民族解放运动吃一点惊,受一些儿灾难也觉得良心快慰!所以,少雄差不多每天都拖着她瘦弱的身子跑到老远的妇慰分会去工作,我除了每早晨到会计学校上课外,多半时间都花在银励会的办公室里,兵役实施协进会在礼拜二、五两晚也一定得去。这不值得夸耀,这是抗战途程中每个中华儿女应有的责任。

　　五月三日的一早我们就分头出去,筹划布置明日的事情,出特刊,请人讲演,……因为少雄的朋友要到家吃中午饭,十二点大家就陆续来了。金红的太阳正在窗外的墙上闪着光辉,无数黑灰色的屋顶上都冒出大缕弯曲的银烟,山城的喧嚣渐渐沉入寂静,嘉陵江里间或有一两声轮船开头前的笛鸣,天净得只是一片蓝,这美好的河山,那儿知道在数十分钟之后就有着上万的人死亡,无数的高楼大厦变成灰烬呢?

　　“街上的人跑的凶得很,有警报啊!”这声音从门外传进来。朋友们正沉默着翻阅像簿与画报,由于这突如其来的刺激,大家本能的同时抬起头来互相惊奇的目光交流一下,吐出了一句“真的吗?”

　　我就不信,一请你们吃饭就有警报。”少雄用怀疑的态度想否定这过路人带来的消息,但她的话刚说完就听着断断续续的“空袭警报”的笛声,大家慌了,赶急加紧足力走向防空洞去。

　　那儿离家只有一条街,是少雄她们银行里曾用了四五万块钱修建的,还相当可靠。来到大街上,行人都疯狂了似地跑,只有警察、宪兵、防护团员很镇静的守住他们的岗位。走下洞去,已宣告人满,许多熟悉的友人,都只默默相对一笑,似乎慌急得什么似地倒有些滑稽。热气夹着汗臭四边不断袭击,简直无法抵抗。避难虽多数有着紧张的表情,但同时也有人学着蟋蟀讲话,惹动有人在干涉,小孩无知的哭泣,又惹动有人在吵骂。本来静静的一个防空洞,由这细小的变故而闹烘烘起来,使心内充满恐怖的人们更加烦躁,因之,不约而同的发出了一长长的声音“死,滚出去!”

　　有“孔孔”的飞机声从远处波涛似地漾进洞来,大家才静无语,知道是“敌机”降临了。不一会,烘烘的声音来至头顶,高射炮连续响了,轰轰的炸弹也连续响了,钢骨架轻轻震动,烛光闪了闪,全洞的人像禾苗顺风吹了一下仆在地上。在我身旁的一位老太太骇得周身发抖,落齿的嘴不断呓语着“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我无暇去看她枯瘦的脸上作何表情,我只侧耳探听着敌机的去向。机声小了,远了,大家慢慢抬起头来,叹息着生命的侥幸尚存,洞内又发出似乎有节拍的拂去衣服上泥灰的声音。

　　“陕西街中弹起火!”穿黑制服的警察从洞外进来报告。

　　闹杂的话声起了,彼此的心中是要知道更详细的报告,有性急的大声问：

　　“除了陕西街还有什么地方?”

　　“现在电话不通,无从知道。”

　　防空洞里的人像火在燃烧一般,焦灼的盼望着警报的解除,有人失常态的走来走去,有人在清点亲戚是否失散……好容易那悠长的声音响彻四野,大家如潮水似地涌出去,争先恐后的着魔一般去看自己的家,自己的亲人。

　　阳光在马路上拖着许多纷乱的影子。

　　我们回家去见粉蒸肉还有点热气,大家就赶快吃完饭,向陕西街一趟。得知的消息甚为恶劣,下半城有好些地方都糟糕了。于是,我向商业场跑去,在路上碰着中央社的记者刘君,他说××日报社发行部中了弹。敬之的家恰好就在××日报隔壁,我回头又趟,心中的跳,比敌机临头时还难受,中央公园那条长坡,我拼命爬上去,几处大火我都无心观看,埋头向上窜,汗珠流到了眼里口里,但我一心却挂念着知交情厚的敬之夫妇的安全。跑达他的大门时,只见全是颓墙倒屋,剩下只有一个完整的大黑漆门,幸而没有起火!心慌的不得了,冲进门去,在四围瓦砾中仅存两间的房子里我看见了敬之在整理倒下的家具,和玉伏在桌上有气无气的抬头看我一眼。我高兴的说不出一句安慰他俩的话。但敬之却首先说了：

　　“今天,我第一次感到了死的悲哀!”

　　敬之脸色清癥得可怕,余惊仍然残留在失神的眼角上。

　　“你不知道我们是多么危险!躲在进大门石梯下的简易防空洞里,周围都中弹,碎片也飞进洞来,我以为今天就是这样完了”。

　　地下是震粉碎了的茶杯、花瓶,桌上扑满泥土灰尘,我喊和玉,她只是摇头,我知道她被震得心中很难受,精神还没有复原。

　　“你们好好休息一下,暂时到我家去住两天吧。只要人无恙,受点物质的损失也没什么关系的。”

　　“我们要把未毁的东西搬走,不留人在家不行,搬完后再说吧。”

　　“那么,我还要往储奇门看延弟去!”

　　在路上碰着施仁夫与谢家松,家松笑着说:“我才从倒塌的屋子里爬出,真危险!报馆没有受什么损失。”他身上不少泥土,那毫无惊恐的神情,使我的胆子也壮了。

　　沿着大梁子向三圣殿跑,踏过路上炸弹的大坑,像蛛丝一样遍地的电线,路边躺着满身灰土而断脚破头的尸体,婴儿死了还衔着妈妈的奶头……愈看愈愤怒,残酷的敌人,你以这种卑劣野蛮的手段,难道就能摇动我们民众抗战的决心吗?这不行,只有增强对你日寇的仇恨的,你是太愚蠢了。

　　到储奇门,远望着延弟住的屋子没有毁坏,心中安定,没有会着人,但知道他们都无意外。绕道至新蜀报馆,见钦岳先生正忙着指挥工人扑灭屋后的火,葛乔,鲁漆都忙个不了,头圆而发光的张骏记者,不住跑上跑下,用四川官话在各方交涉。慰问数语,就在人潮中夺路回至商业场,见各地火焰仍烈,消防人员在火光中努力扑灭,车夫轿夫被组成了无数的担架队,抬着死去的同胞,惨不忍睹!最令人感动的,是许多小学生也在抢救受伤的同胞,因为力气太小,乃由四五人担一个,那种勇敢的精神实在叫人泪盈欲滴!青年的一代,新中国的主人啊。

　　几个国际友人,也卷着衣袖,奔忙于重伤垂危的同胞们之前。

　　是日击落敌机两架,听说驾驶者有一两个是来自亚平林半岛。

　　尽管日寇会轰炸,我们却要从轰炸中成长。

作者李华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