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正是“混沌无端莫见其根的说不清的时候”。
从太阳的无量的火源中,喷出猛烈的大火:江河煮煎得翻着浪花。湖泊们全没有水,像熬干了的锅,吱吱地响。深蓝的太空中流着白云,仿佛蒸笼里冒出的稀薄的水气。
万古的荒岩,黑兀兀地突起在空中,山腰缠着铅色的云。藏青色的大海的波浪在天边跳跃着,好像一条弯曲的抖动的黑线。
对面是无边的金黄色的草原。黑风卷过大地,分开那草莽;草丛中,便会看见腐烂了的紫红的野苹果;还有刺猬似的大毛栗。
万年的古松生长在山谷里;那山谷简直黑得像地狱,只能从下面听出淙淙的铜音似的流水。这古松参天的枝杆,遮没了太阳。长风吹进这山谷,松树便怒吼了,像大海的波涛。沉重的铅色的云笼罩着古松,越显得阴森。——那龙鳞似的老枝上,站着一只鹰。
那鹰像一只潜伏的猛虎,一动也不动,仿佛和古松生长在一起;灰褐色的羽毛正像那沉重的铅色的云;它眼睛闭着,安静的闭着,像一个沉默的哲学家。
那眼盖了一层薄膜,薄膜连在赤环上;金色的眼圈放着灿烂的毫光。它趾爪紧扣着松枝,像一对铁环。尾巴插在苍绿的松枝下面,那松针时时刺着它的灰褐色的羽毛。在那两只眼睛前面的窄狭的地方,长着它的武器,—嘴弯曲着,像一只尖利的钢钩。
这鹰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醒。
太阳像毁灭这全世界:一切树木都低了头。丰草干得索索地响;假使有谁点一把火罢,一霎时便会烧净了这整个的荒原。
在这无边无沿的火炉里:大蛇绳子似的,无力的爬着。野牛发出沉闷的吼叫,银灰色的狐狸倒垂着尾巴,躲在绿影里。
野人们正蹲在大树下,吃他们摘下来的果子。
忽然间,从云雾笼罩着的古松里,射出两道摇摇的光。那鹰张开了眼,又抖一抖浑身的羽毛。它仿佛厌倦了这幽谷,身子朝后一锉,又猛向前一送,爆炸似的碰开两只大翅,冲上天空,那翅就像两朵垂天的阴云,遮着了火一般的太阳。
鹰在空中盘旋着,下望着,那地上便流动着一个黑色的车轮般的影。
野人们狂叫了,跳起来,挤在一起,叽咕着;立刻便狂风一般的四散了。不一忽儿,又都聚集在草原上。荒草埋着他们的下半身。他们手里挽着树枝和藤条合做的大木弓,还有毛竹箭:弓上垂着半枯的绿叶。
鹰仍然盘旋,惊奇的下望,发出微吟;空中便响起了歌曲。车轮般的黑影,开始在野人们头上晃动。
野人们锉着雪白的牙齿;一丝不挂,浑身露着赤铜色的肉,青筋暴突着,像雕刻的石像。他们扯开脚步,像岩石一样。翻身拉开那大木弓。眼珠突出在眶外,看定那天空。毛竹箭搭在木弓上,箭头闪着光。
忽听得人们发一声喊,就像山崩地裂一样;箭发了,吃吃地从空中飞过,好似一阵黑雨。
那鹰惊奇的下望,仍然盘旋,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看吧!那箭都纷纷落下,打在野人们的头上。野人们发着狂叫,把嘴唇咬得出血;那血就流在他们乱蓬蓬地卷着的胡须上。
野人们二次又拉开了大木弓,搭上毛竹箭,嘴里骂着,黑发向后飘飞,一根根竖起来像铁丝,眼睛冒出红色的火焰。
箭发了,直奔那高高的天上的鹰。许多箭都同样落下来,仍然打在头上;野人们的,只有一支箭正射中那鹰的翅膀,贯穿在灰褐色的羽毛里,透出发光的箭头。
鹰像受了雷打一般,还来不及挣扎,就已经从空中沉重的跌下来,像一颗陨星。
野人们狂笑了,把弓箭都摔在地上;笑声像一股混浊的波浪,从地下倒流在空中。
但突然像阴风刷过了野人们的脸似的,霎时间全都变色。当鹰的车轮般的身子快要跌到野人们头上的时候,忽而伸出铁爪,从人丛中抓着一个,又腾起在空中,盘旋着,下望着,眼睛闪出凶猛的光。
野人们在慌张中,发出狂叫,又挤在一起,叽咕着。——那捉去的正是他们的“地上之王”。
野人们自已咬破手指,把血向地上摔了三次,发誓要替他们的“王”报仇。
三次又拉开了大木弓,搭上毛竹箭。箭像飞蝗般钻透那白云,升上天空,但那是怎样可惊的事呵!忽而从鹰的铁爪下,落下一件东西;先不过是一个小黑点、圆的,滚着,转着,游游荡荡,越下越大了:下面是头,长发倒垂着;上面是腿,像一个倒过来的“丫”字。待到看清楚那是“王”,一齐伸手去捧时,早已“呼!一吧!声,不歪不斜正摔在一块岩石上,身子变成一张饼;那咽喉,正贯着野人们的毛竹箭。
野人们像流水似的霎时都聚在一处;围了一圆圈,无数发光的眼,都瞪着“王”的死尸。他们低下头,屈了膝,跪在草地上。他们没有了“王”这是他们的惩罚一但他们仍然制不住那颗野蛮的心;望望死尸,又一齐抬起了头,望着那天空中的鹰。
他们咆哮着,跳起来,又拉开了大木弓,搭上毛竹箭,但他们那石头一般坚硬的膀臂上已失去了粗暴的力;木弓上半枯的绿叶发着抖。
时间只在一瞬,那鹰又从空中流星似的飞坠下来;当车轮般的黑影快要压到地面上时,野人们的头发都被风牵动了。
野人们吃了一惊,齐发一声喊;接着便狂风一般的四散了。
鹰从地面上掠过,那草原便像波浪一样抖动,近处的草就分开了,好似压平的大路;但一过去,就又都直立起来,合上了,仍然是莽苍的草原。翅膀尖扫着一棵树,那树便像折断了似的,只听咯喳一声,倒在地上了。
鹰从天空向地下画了一个大弧,又腾起在空中,盘旋着,下望着,——那只贯穿在翅膀上的箭,封锁在灰色的羽毛的伤口里;血顺着箭杆一滴一滴的流下来,滴在金黄色的草原上,好像红色的火星。
“地上之王”深深嵌在岩石里;那死尸,僵硬得就如那铁青的岩石,但雪白的牙齿却还在闪闪的发光。
澄清地,深蓝的天空中,有一个火一般的太阳;那无边的金黄色的草原上,旋转着一个车轮般的黑色的影鹰的悲吟;惨痛里夹着愤怒和骄傲,从空中响起了胜利的歌曲。
一九三九,三,六,桂林
原载《文艺阵地》第3卷第9期,1939年8月16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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