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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流亡图片
来源:陈敬容   2019-10-11 16:18:46

  “请大家好好寻一遍,如果有什么犯嫌疑的报纸文件就趁早扔了,待会上海船时日本人还要检查的。”

  船夫在驳船上来回跑着警告乘客们。

  于是大家诅咒了几声,忙乱地撕碎一些包零物的报纸,扔到水中。我们旁边的几个东北人,大概是记起了在天津站被扣时吃的苦头吧,很小心地把一堆行李搜寻了好几遍,连最后半张不相干的碎纸也寻出来扔掉了。天已经黑下来,船舱里蚊蚋成群地在寻觅它们的粮食。

  远远望见海船立在水中。已到大沾了。人们同着行李,抢着拥上船。T和老杨先拿了两床毯子占位置去了,我和T的弟弟D,一个和我差不多一般大的中学生,留在驳船上守着我们仅有的几只箱子。

  黑暗塞满了船舱。人们先后都走空了,就剩我和D和一堆行李,半支蜡烛摇摇在舱角上。

  T和杨老不来。“难道真没有地方了么?”我和D时时互相问着同样的话。黑暗与焦急紧紧地捆住我的心。离开那被遗弃了的可爱的古城,这已是第五天了,我们还得向前,向着我们自己的地方走,走……在这阴暗的船舱里,一切都像死去了似的。我时而爬在舱口望一眼:人们挤着,嚷着,行李横七竖八乱堆着,像弃在战场上的死尸。D站在行李旁边,一步也不敢离开,黑暗中像有谁等着要劫去我们最后的破碎的希望。

  “快走吧,T在上面等着呢!”杨下来了。

  不检查了吗?”我不忘记担心地问,虽然我们的行李中连一张白纸也没敢放进去。

  “大致不检查了,快走吧。”

  我们每人抓起两件行李往海船上跑去,我在系锚的粗麻绳上绊了一交,膝盖上磨去一大块皮。

  最后算是可以坐下歇息一会了。T买得一张行军床位,自己住下来;我们三人则把堆在一块的行李当作一张床,大家都不说一句话,只把两眼无目的地望着舱面:全是人,全是塞得满满的箱笼呵,包裹呵;一片闹嚷:男人们叫骂着,妇女们慌张地喊着,小孩惊怪地哭起来。幽暗的,带着病的黄色的电灯,相隔很远地照见一些流汗的面孔。

  大约是晚上九点钟光景,人们还在嚷着,挤着,然而舱面上已没有一点空隙了,于是只好往甲板上挪,虽然那儿连点障蔽都没有,而且空气又湿湿地预兆着天雨。

  “你知道什么时候开船吗?”T向茶房问。

  “大概明天下午吧。”

  我们互相交换了急躁的一瞥,各人心中都像悬了好些沉重的石块。“全毁了,”我自己喃喃道:“这一下什么全毁了,现在我们只有逃,逃……”但是在这逃字后面,我看见模糊地跳动着很多黑影。逃,逃向哪儿?在遥远的一角有我自己的家乡,但它在我的记忆中已不复有着亲切的影迹了。

  我无力地倒在我的“床”上,可是一点睡意也没有,我听着他们三人和另外一大堆人谈话的声音。话声到处沸腾着北平呵,芦沟桥呵,二十九军呵……这些字老闯进我的耳中,在坚硬而不平的行李堆上,我忆起公寓里小而寂寥的屋子,院中袅萝的影子给清冷的月光映在窗上,和半夜里震动屋宇的炮声。……

  D,"(D回过头来,)“我们试来猜一猜我们的命运吧。”“好的,让我们来比手:要是你胜了,那就是说我们不久就可回到我们的北方;要胜的是我,那就算一切都完哪。”这孩子又热心又焦急地忙着说。

  一,二,三!我们同时伸出了食指;不错,我们同时伸出了我们的第二根手指。这算什么意思呢?一张无字签文!D苦笑一下,又加入那群人的谈话中了。我颓丧地还是向箱上躺下。成堆的思想苦着我,像害热病似的,我沉入不安的睡眠。夜半醒来时,人们差不多都睡着了,只有几个还在抽着烟,谈论着战争,这中间有着多少可喜的和可怖的预测,睡着的和醒着的,脸上都布满了不安和期待。不幸的人群啊。

  清早就被嚷嚷的声音闹醒。“脱鞋,脱鞋,喂!”大家在叫着上甲板洗脸的人们,因为实际上已没有过路的地方了,路全是行李拚成的铺位,和横着、竖着躺卧的人体,一个又高又胖,商人样的山东大汉强横地定要穿着鞋踏过去,T正和他争吵着,那人狠狠地举起手正要打过去,不知谁在旁叫道:“干吗,干吗?难道你不是咱们中国人?”这真像无形之力的一击,那人的手自然地收了回去,而且一面赧然地脱着鞋,一面嘴里叽咕着:“谁不是中国人!”

  “怪呵,到这会子中国人”几个字出奇地被珍视起来。D自语着。

  清晨的风从几个碗口大的窗口漏进来,夜来闷闷的空气轻舒了些,我用手指当作梳子抓了抓披散的头发,提着鞋向甲板上跑去。

  没有报纸看。我们还没有到达“我们的地方”呢。这里所有的报纸也如北平一样,随处是“帝国”胜利的消息。我们像群被放逐的人期待着家书,因为久已不知自己乡国的实在情形了。

  半天消磨于坐卧中,有时在甲板上蹈一回,可是甲板上也一样地肮脏,一样地闹杂,小贩们成群地忙碌着,好些白俄妇女在凌乱的行李中,叽咕着人家听不懂的话语。

  锣声四处响起来,开船了!正是下午两点钟。人们都到甲板上去望望,好像完结了一件重要的事。大家奇怪着日本人为何一直没来检查呢。“这只不过随他们高兴罢了。”一个老头儿说。他也是南方人,也从北平来,带着他的一家,和他自己一握银白的胡须。

  船在将夜时入海,听见风声和涛声。

  夜里下了雨,海上笼着一层烟。天是灰色的,像一道桥拱,在这底下人类的血液交流着。我凭着铁栏,听海上风涛怒吼,令人想像阴暗的战场上,密密的枪弹在风中急旋的声音。海浪起伏的沉郁的颜色,沉郁的,人类几千年来不息的愤怒……

  许是因为疲弱,许是因为无事可作吧,我又在床上睡着了。据说人在囚牢中也是顶容易入睡的。

  “买报瞧:山东日报,国民日报!”

  “买报呵——收回南口的消息!”

  朦胧中听到这一串诱人的声音,原来船到烟台了,老杨在忙着收拾他的行李,我们三人买了一份报读过后,被淹没在又兴奋又疑虑的复杂情绪中。

  1938年1月21日于成都

  (选自《陈敬容选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6月版)


作者陈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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