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江在奔流着。
载着我们和几十箱汽油的汽车驶到这样嘉陵江的支流的岸边停住了。这里叫郭家渡。因为下了几天雨,江水骤然涨高了起来,而且流得很急。
公路得从江面走过去,然而没有桥梁。
四川公路局的先生们是聪明的,他们会用木船来代替桥:汽车坐在船上便可以从江面走来走去了。木船不会自己走动,作为它的人造的脚有着木桨,舵,篙竿和船夫的手臂。在白龙江,还得加上拉纤夫。由于江水奔流得很急,木船必须先让许多拉纤夫背着纤索拉到上游,然后斜斜地划过对岸去。
今天,一个拉纤夫被白龙江吞食了。当我们的汽车到了宝轮院便碰着这样一个悲惨的消息:今天淹死了一个人。到了江边才知道是一个拉纤夫。
我们下了车,站在江边眺望。江水从左前方的山峡间冲出来,由于山势的控制,突然转了一个九十度的角度的大弯,然后伸直地奔向另一山峡。碰着了挨近江边的或隐或现的石头它便发出阴郁的怒吼。
在对岸,三辆载着故宫博物院的古物的汽车停着,像三只愚笨的甲虫。在挨近对岸的那边,一条狭长的沙坝静静地伸入上游,伸入水中。
今天,那个不幸的拉纤夫就是为了一辆载古物的汽车要过河,就是背着纤索走在那条沙坝上,走着,走着,一下失足落到水深处去了。奔流得急的江水带走了他,没有一点声息。没有捞着尸首。
他还有年老的父母。他还有妻子和一个小孩。不幸的消息到了他家里,他的父亲用脑袋在石头上撞,他的妻子哭着奔到江边,要跳水。
其他的拉纤夫们简单地,零碎地把这些说了出来,似乎心里都填满了悲戚和愤怒。他们一定在想着这种职业的悲惨性。他们每月工资七元至九元。淹死后的抚恤费每人三十元。他们每人穿着一件青布背心,在胸膛的两边现出六个白布做成的字,每边一个:“昭化车站船夫”。
一个年青的小个子粗野地骂着,说他们今天忙得还没有吃晚饭,说那位死者正当他的母亲把午饭送来,他才吃了两口便放下,便去拉纤,便死了。
天色已晚。从远远的山峡间,黄昏像蓝色的薄雾一样慢慢地展开。
我们的汽车还是停在河边。我们到时木船已划过那边了。隔着相当宽阔的河面,我们望见那边的一辆古物汽车像愚笨的甲虫那样蠕动着爬上了木船,那边的一些拉纤夫弯着身子,背着纤索走在那条沙坝上,然后那只木船终于越过疾流和宽阔的河面,斜斜地冲到了这边渡口。
这时我在想着一张旧的成都《新新新闻》上的一条消息,那是关于中英庚款本年度的分配计划的。中间有一项是垫付故宫博物院古物运费六十余万元。
我们的汽车决定开回宝轮院去过夜。宝轮院离郭家渡十里,在申报馆的地图上是“保宁院”。在那里的车站的门前挂着这样一个木牌:“四川公路局昭化车站”。但昭化县城还在几十里以外。
白龙江在阴郁地奔流着。
当我正坐在烛光下记着日记,老杨喊我们出去看“啄啄神”。
不远的一家人户的门前已挤满了人,我们从人的肩头间望进去。屋子里摆着两张方桌子;里面的一张上供着一个塑成坐着的姿势的神像,伸着两只胖大的腿和脚,像一个大胖子;外面的一张上点着香烛。桌子的右边,一个男子在做着法事。他穿着蓝布衣服,和普通农民的装束一样,只是头上用红布缠着几片像花冠样颤动着的白纸。他低着头,躬着背不住地可怕地颤抖着,颤抖着,过了许久,然后用手拍着桌子摇着“师道圈”,然后抱着神的右脚,一边用脸去擦,一边继续颤抖,然后跳了几下,用一种奇异的毫无意义的声音唱了起来。在旁边,另外有一个人在翻译着,说的是病人得病的原因。
我们回到栈房后,一个伙计告诉我们那家的小孩病了,所以请“啄啄神'来医治。“‘啄啄神’会检药呢,”他说。“有一次,那个请啄啄神的人正在扶着神的脚检药,一个兵进去看。突然给他一耳光,叫着:“你不扶着,看它还动不动!'结果它哪里会自己动呢。”他说那个人专靠“啄啄神”吃饭。降神一次可以挣几角钱。“啄啄神”是木头做成的,手脚可以活动。
这使我想起了伊凡诺夫的《当我是一个托钵僧的时候》。当那小说里的主人公第一次公演吞剑的把戏,当剑插入他的喉头,痛得很厉害,当他的班主向他说,“你怎么不向观众笑呢”,他便忍痛做出笑容。
1938年
(选自《何其芳文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10月版)
作者何其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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