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春天来了。
我梦见,我走在一条宽阔的大路上;在蓝天下,四周围是片骀荡的春风。风不扬尘,路上也没有别人;只有我一个,我
一个。我低唱着春风的调子,一个人沿着大路向前走;我走得快,我渐渐跑起来。风从我耳边吹过,也像在对我说:“春天了。”
随后我就醒了。我的古旧而阴森得像宫殿一般的卧室还是黑的,待我掀开帐子。睁眼看时,窗帷上却已经染上一抹鱼肚色的曙光。
窗外,有快活的鸟在叫,是迎着侵晓的露水,你春天的第只鸟儿啊!
鸟儿啼破了这清晨,是春天悄悄地来了。
我便起了床,爬上了对门的城墙,去看那血红的早霞慢慢从东方升起。看见守城的老人打着呵欠打开了城门,我就出了城。
沿着田埂,我向乡下走,为着去找寻那失去已久的春天。
就在这一个夜晚,田野已暗自披上了春天的新装,风,是吹面不寒的杨柳风;杨柳,站在路旁的,昨天还是萧瑟孤单的枯枝,也抽出了鹅黄色的新绿了。
柳树下一方晴光潋滟的春水池塘,吸引着那一排蹒跚行来的早起的鸭子;远远地便“呷呷”地叫着,于是一个个跳进水去,塘里水花飞溅,平空地热闹起来。
我走上了那条蜿蜒的石板路,石板下面流响着出山水汇注而下的鸣泉。我上了山,满山没有人迹;静静地让我一人独享这朝阳下清晓的光彩。风,云,天,地,正在萌芽的草和树木都在与我作无声的低语,有几个人能领略得这早起的幸福啊?
然而,是谁?那对面走来的,拂开了拦路的枯枝一颠一跛地走来的,那不也是个人么?
他给了我一阵心头的温暖,天地之间,我将不再是一个孤独的人。这是个陌生人,那怕是陌生的人,我也将欢跃着去迎接他;喊他来一同消受这四周围的美妙。他走近来了,他是从太阳发光的那一方向来的;他背后射过来的太阳光照得我眼花;然而我看到了那残缺的身形,那一套灰色的破敝的军装,我便认识了他,他不是个陌生的人。
每天黄昏时候,在小城的街上走过时,我常常会看见他,这是一个可怜的残废的人,一个伤兵,一个失去了光明的瞎子;只有一支胳膊;两支脚也不是完整的;密密层层地用布条缠起来,外面绑一双颜色已经发了灰的破草鞋子,臃肿的,畸形的,脚的体态早已不复存在。每天下午他都在街上蹒跚地行路,用他唯一的一支左手拿着一根干树枝,无目的地前后左右挥动;偶尔也在地上试探,作为行路的指标。自然,对于小城里仅有的几条道路,他很熟悉的了。
每天我看见他,我意识到他神经失了常;每次他挥舞着枯树枝从街上颠跛地走过,同时嘴里喃喃自语,间或夹杂着几声呼啸,那声音是相当惨厉的我曾经侧着耳朵去听取他的语意,却终于听不出他说的什么——那时候街上必定有一群小孩子笑着,跳着,围绕在他的左右前后,大胆些的孩子有时会跑上去把他那根枯树枝的另一端揪住,等到他用力抽回,又扬起手来像要打人的时候,孩子们就轰然跑开;但过不多时,又围拢来。小城是安静的,街道上没有车马,任凭孩子们随意嬉戏奔跑。路旁的店铺同住家的人都会站在各自的门前,含着闲适的微笑看着这被侮弄的残废的人,直到他的畸形的身体在街道转角处消失不见了。
人们将认为那是一张极丑极丑的脸、并且这张脸上永远看不出来有所谓喜怒哀乐;就是在被孩子们侮戏时,举起树枝子要打人时,脸上还是漠然毫无表情的;所有的只是贫穷与麻木;有时他偶尔裂开那张薄嘴唇,残缺的黑色牙齿的嘴,那也许是表示他正在笑了,然而纵算是笑,给人的感觉也只是凄厉。抱在手里的娃娃会见了他的“笑”而哭起来的。
这是个可怜的人,残废的人,被剥夺了人的权利与资格,仅仅还被保留着“人”的称号的人。
今天,这大清早,从那朝阳升起的东方,他颟预地向这边行进;仍旧是那顶破军帽,破军装,但是在血红的阳光下,却耀起了万道光芒。
他给我的是无限的惊愕,我退到路旁,看着他距我更近了。
今天他更有与平日不同的地方,常拿着的那根枯树枝没有了。
然而那只独手不是仍旧微微举着吗?并且举在自己的脸面前,时常更近地挨一挨自己的鼻子?
他拿的是什么呢?我悄悄地近前看他,啊!哪儿来的一阵更浓郁的春天的气息啊?那是浅紫色的,黄色的心,纤细的茎同叶,一朵小花呀!
我看了看四周围,地上的草同道旁的树还只有些微的绿意;山前山后,比绿色更多的是沙漠般的灰黄。我更无法找到一朵花。然而这第一朵,春天的第一朵花却被这盲人得到了他什么都看不见,却怎么得到这春天的第一朵花的?
他时时在嗅着这朵紫色的小花。他在笑了,分明在笑,那张极丑极丑的从来没有表情的脸上的难得的笑;那笑是深的,远的,隐藏着的,然而却不自禁地流出来的。
春天诞生了万物的光荣。它无所偏颇,它让那春天的第一朵花归属于可怜的盲者,更让那青春的喜悦也飞上了可怜人的面颊。
此时他当有着更为恬适的心情,摸索着,趑趄着,向着我来时的方向下了山。满天的春色荟萃于盲者的一身,正有如东方初起的太阳,红透了半边天。
这一天我在山中闲逛。从天上,从地上,树枝上,溪流上,春天是无所不在的。宇宙时时刻刻在变幻,太阳从东到西在天空运行,一整天便静悄悄地过去了。
黄昏时候,伴着太阳一路下山;小路伸入到两山的峡口;迎面而起的,是恍在眼前,而又触之不及,望之不尽的白云;白云像是一层层,一团团放光的棉絮;又像冬日的阳光下待融化的雪堆;那样澄澈,空灵,缥渺与神奇。
我又回到小城里了。小城仍旧那么平静与从容。穿过了大街,转进回家的小巷子,巷子空洞洞的,只有一只黄狗,从转角处踱过。
不一定是跟踪着黄狗,转角处却有人迎面而来,一个魁梧的身材,一个军官。左边,右边,两支手各牵着一个孩子。
我认识他,军官是我的邻居。他搬来不久,说是刚从前线下来的。他一家人住了三间房子,他的妻子,一对四五岁的男女孩子。
他们住在我的隔壁,不声不响地过日子。从来听不见他们说话,就是小孩子哭闹时,大人也不大理会的。
这黄昏,军官牵着他的两个孩子;如往日一般,他仍旧那么整洁;戴着军帽,挂着斜皮带,打着绑腿的黄呢军装,几乎连个褶子也不见的熨帖,合身。那两个孩子穿得还是相当臃肿,看得出来他们的母亲并没有为他们减去冬天的衣裳,怕她的孩子们冻着了。
你们该是无目的地闲荡罢?因为他们走得真是慢。孩子们是茫然地,睁圆着小眼睛四处张望。军官懒懒地向前移步,看到他,就会觉得春天是多么困人了。
军官的面孔长得英俊而美丽。眉毛浓而且长;眼睛大大的;鼻子直的;口是方的;长脸盘,轮廓分明;他仰着头,从他的眼光,我觉得他在向前看,但是顺着他的眼光,我却找不出他看的什么。
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或许他心中有事,或许他什么也没有想?是户外的春天引诱他带着孩子出来闲逛吗?是啊,春天已经布满了人间,并没有单独冷落了这个寂寥的小巷子;晚风里,城外传过来的夕阳画角,也在这儿往还地悠荡。然而他牵着他的两个孩子,虽在看,看不见青天的白云;虽在听,听不见春风的回响,懒得连路都不愿意走。
孩子们也就木头人样地艰于行动,我再回头看他时,三个人竟然站住了。
是发觉了背后有人注意他?他缓缓地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也许他看见了我,也许竟然没有看见我,他马上又回头过去了。
我走回家,门前的一行青绿的竹林遥遥在望。太阳已经下了山。一团团的白云已经不见了,云,多变的,只剩了青青天上的弯,一直线,一点,云摆出了一个符号,一个“问”号!是春天了,小城充溢了春色。这一天,我看见春光下残废人也有着光明。
(原载《野草》第5卷第2期,1943年1月1日出版)
作者吴祖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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