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家书抵万金,在我,一个睽离乡土十年的人,又岂止这区区之数呢!而且又是烽烟三载的岁月,想起这薄薄的一页,曾经经过了多少兵荒马乱的城镇,才来到我的案头,我的心,是如何地充溢着热泪欲流的慰藉啊!
于是便真的“如获至宝”一样,轻轻地启开了那为风雨剥蚀了的封口;一面更仔细地辨认着那模糊的邮戳,像是从陌生的人丛里,要辨认出自己的骨肉一样。这样,纵然我的眼前是一株绿阴垂腰的榕树,而且金黄色的阳光也正在蒸发着田园的稻草香,然而我却嗅了那平原上哀瑟的晚秋的阔大的气息。“十月廿五日”,白杨的银片似的叶子,该摇落了吧!马铃薯,白菜萝卜,……该已经收藏在地窖里了吧!纸窗该已糊好了吧!而在寂静的夜晚里,也一定播散着锤打瓤的声音了!
现在,我把这薄薄的一页摊开了。这当儿,我经验了一种可笑的,如同是咽着“黄金塔”而想着甜香的果酱的心境。不错,那样的年代是已经过去了,只是这末几个字:“现下高粱米贵到三十多元一斗,秫秸四十元一百捆。便把我的田园诗的感觉破坏无遗了。而代替了这些的是伛偻的背影,压抑的呛咳。与为生活所鞭击出来的凉水。
提起了高粱与大豆,我是敢向你夸耀我的乡土的。至今,每当冬夜欲尽,窗上快呈现出鱼肚白的时候,我的耳边还响着车轮辗过冰雪的轧轧声,骡马的嘶鸣,与鞭子抽击在凝冻的空气里的清脆声,车夫的辱骂与吆喝……过去,在我稚小的心上,就曾这样不断地想着:这么多的一车车的粮食究竟载到那里去呢?这样多的粮食堆集起来,会成一座怎样高的山呢?当我还没有知道人类有榨取这一回事的时候,我曾去到过市集:时节大约是隆冬,冰雪已经塞满北方的道路,大地正凝冰在冬天的寒气里。至今我还记得那是一条不像南方城市里那样狭小的街,披着一身乳白色的霜花,斜日的淡到欲无的光辉,使铺店都蒙上了一层幽黯的色调。在这样的街上,排列着长长的卖粮的车子,一个衔接一个,从高处望去,一定像一条蜈蚣。马嘶叫着,仆跌着,车轮撞击着车轮,车夫叱咤着辕马与套马,一边向对面的车夫吆喝着。因为劳累,汗气便蒸发着,在车夫羊皮筒子的领子上,结成银白色的霜粒,马的颈毛上,也逐渐地集结成玻璃一样的透明的冰瘤。在街的旁边,臃肿的粮栈老板,在襟下面,用手指和卖粮的人一直从黎明继续到下午太阳剩有三竿高的时候。然后,像是如释重负似的,街上方我们议论着价钱。充塞,喧嚣,冲撞,…显得非常空疏了。于是车的主人和跟丁,便赶快到铺店的面前,把钞洋换取一些盐、油、布、火柴等类的日用品,或是妻子临走时嘱咐再三的一朵头饰的纸花,或是孩子们的一个泥娃娃。而后,落了栈房,把牲口卸下来,让他们咀嚼着干草,这才走到市区里闹热的地方去,用半斤烧酒,两盘炒菜,五十只水饺,打发了一个寒冷的黄昏。于是夜来了,我们的主人公便醉醺醺地睡了,明天早晨,等鸡刚叫第二遍的时候,再把车子赶回温暖的巢穴去。……
如你所知,这当然是一幅太平年代的景象,而这景象,留在我的记忆里是如何的匆促啊!当我读到地理书上关于我居住的那个省分的出入口的统计数字的时候,当我看到了那些圆圆的姜黄色的豆饼,从南满车运向一个海口的时候,那一个把这么多的粮食运到那里的问题,得到解答了!我更开始了解到我们主人公的享受,和他一家的日用品,只不过是值几滴从一只挤过了的乳房,渗出的渣滓而已。
而尤其使我悲哀的,是一位地理先生曾这样告诉我,当那金黄的大豆与高粱,运到了岛国的时候,他们把豆子和糖作成了点心,上面刻着“满州饼”三个字,然后再把这种香甜松脆的富有营养的食品,分给比我们还小的儿童(当时我十三岁),鼓励他,若要吃这种饼干,只有到出产这饼干的原料的土地上去。(我还听说过,他们讲产这原料的地方,起初是他们的,以后却被“支那人”占去了。)而对于高粱,这一种上帝所给予我们的特有的农作物怎样处置呢?据说是当盛大的宴会上,他们最珍贵的食品,不是我们的鱼翅、燕窝之类的东西;却是一碗蒸了的高梁米,出现在食品单的最主要最后的一道菜的地位上。我说过,关于高粱与大豆,我敢向你夸耀我的乡土,原因也许就在此吧!可是这高粱与大豆的故事,却也部分地注定了产生它们的那片土地的十年来的命运。
我离开了我的乡土,是当那里蒙受了耻辱与苦难以后,算来已经快十年了。这其间,关于高粱与大豆,我就很少看过;大豆还吃过,高粱米饭的香气,我是连嗅到都不曾有一回。当战争还没有发生的日子,我居住在北方那个古城里,照例地每年从家乡里寄来一两封信,其间,除了一语平安之外,简直就得不到另外的消息。倒是从来人知道了许多。我是何等地羞愧于我的拙劣的笔触呵!因为,我想把那些英勇地斗争的诗篇,留给旁人;而却想告诉你一个悲惨的故事。而这故事,却是由下面的两行字引起来的:
今年的粮税,比往年要多些,棉花又不值钱,所以地亩捐到如今还没有着落。
提起了捐税,便始终与血和泪凝结着。我起初流亡那两年,就听过不少的名目;单讲养一头猪,就得先交纳一元钱的“手续料”,我简直就不敢想像因为捐税的催迫而破产甚至于自尽的人有多少。这其中我单单提出个老人,光景也是这样年头岁尾的时候,赶着车子到城里面去粜谷,请想一想吧,那样衰朽的身体,蹒跚在总是零下二十度的风雪中,不间断地呛咳着,这是多么悲怆的景象啊!过城门的时候,交一回卡税,谷是在夏天的时候,贱价圠粜出了,然后再到县署去交地亩捐,钱粮捐。
亲爱的读者,我的手无力了,我的笔停下了,而我的眼中含着怎样摇摇欲堕的泪水啊!我实不愿意再感觉一回这样的苦楚,来告诉你们:这绝顶悲惨的老人,不仅把粜谷的收入,全盘交给了人家,而且还从衣袋里补上了四毛伪币!……我从我的窗口,望一望天,天是无比的宽阔,广大,在天幕下,原野虽然挂着层淡白色的雾,却显得加倍地天直,朴素;好像人类就不曾有过悲哀似的。只在远处一座林的顶上,飘浮着一二只暮鸦,啼叫着人类愁苦的命运!
然而这里却不是故事的顶点:这老人怎样走出了“征收局”的门呢?一定地,他先是怔忡呆而木讷,然后才继之以无声的饮泣;而终于当他走到太子河的时候,想着“这世界真不是世界”,便投入冰窟里去了。
老子《道德经》上说得好:“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让这几句名言,结束这一个故事吧!
我的目光,最后又落在这一页薄薄的纸上。
水叔去年即去关内,今春有信说在邯郸,现下音信全无,水大婶日子难过,上顿不知下顿!…你所栽的林檎,没有人养,秋节结的果实不多,还起了泌虫,冬天也许会冻死。这两年特别冷。
语句说得非常地含蓄,模糊,可是那么一个木讷的足不出五十里的农民,为什么会走到关内去呢!我想得到,故园里的兄弟,是被专制时代灭门九族一般的三保联环法迫使着离开,而在祖国的土地上去屠杀祖国的兄弟的。但是,我不相信他们是愚昧的,当认清了侵略者狰狞的面貌以后,他们的血将和祖国弟兄的血合流,来湔洗那蒙受了耻辱的养育我们的土地。
计算着日子,我的乡士已经久远地冻结在严冬里,在冰雪里,我记忆着已经荒芜了的故园的青青的茂草,然而我却也想到了两句诗:
严冬如果来到,春天还会远吗?
(原载《现代文艺》第3卷第3期,1941年6月25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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