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未来的春天,已给我们蓄着白发!———节录朋友克的信。
如今,我坐在星星楼上了,我仿佛还惴惴于隔夜的梦魇。窗外是春天的明艳。落日的余晖渲染了星星楼窗上的玻璃片,我十分困惑着:被春色,被工作,被夕阳……
我饮着的墨色咖啡;我学习着闲情和逸致!
现在,我第五次展开了朋友克的来信。
……
有谁能予我这生活以合理的解释呢?为什么我现在要把青春零星的割裂而把它贱卖?为什么我不可以笑,难道我不知道笑吗?
……
你说得好,冬天以后会有春天,而我们前头还有许许多多的春天,已给我们蓄着白发!何!朋友!你对于白发有什么想像?……
我也希望从悲哀中冲出一条路,只要我能投身于战斗的行列和血的海里,所有的悲哀将一齐消失……
我再不高兴用雅致的动作,将墨色的咖啡汁,荡漾在银色的小匙上,轻轻地送向嘴唇,我粗莽地拿起杯子来,向嘴里倾倒,仿佛在喝着酒,需要更兴奋或者更麻醉,当杯底只仅余了咖啡的渣滓,我又招招手喊着侍者。……
我不知道,生活对年轻的我是一个怎样严苛的刑罚。多少个春天,我在牢笼般的环境里工作,白发增多了,但也更加频繁地做起在血和火中战斗的梦。但是,此刻,我只能是沉溺在咖啡的兴奋麻醉里。
(二)
咖啡座上永远是这样的繁闹,穿白制服的侍者们在花纹地毯上拖着疲惫的步子。白色的托盘上是墨色的咖啡和炫眼的法币。……
座上是“春语”的“呢喃”,女人,戴着墨色的眼镜,从绿幔中飞来飞去。……
窗外是春,窗内也是春,啊!诱惑的春色!
如今,我喝第四杯咖啡了,侍者们在惊愕着。
我不知该怎样打发漫长的时间。窗子的玻片上还是金黄的。我很想忿愤地站起来,走到对面一对呢喃倾谈着的人面前,我说:“时间为了你们变得缓慢了。”
但是,我没有做,因为,“现在”赶快地过去,对我又有什么补益呢?“明天”还是困惑的工作,牢笼般生活陪同着可怕的梦魇!
我知道,座上的人没一个不喜爱钟摆的停滞。年轻人的春天能有几个呢?然而,有多少个年轻人的青春,浪费在墨色的监牢,生活在摸索中!
而这里却是富丽的宫殿。
(三)
留神谛听蜡盘片上的音乐: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音乐没有吸引我,我去观赏楼下的街景。人们在灰色的马路上奔波,他们的肩上披着落日残晖。忽然,街边有勇士殴打黄包车夫,这声音比蜡盘上音乐更动人——粗鲁的谩骂和低声的啜泣。
我更烦躁。我喊侍者送上第五杯咖啡。
侍者在我面前站着没有动,他楞着眼:“先生,你已喝过五杯了?”我更烦躁了:“再来咖啡,蠢!”
现在太阳跌落了,天灰下来,暮色弥漫,有颗星星在闪闪发光。
星星楼里电灯亮了起来,从不同的彩色,不同形式的纱灯罩中,漏下不同彩色的光亮,每个咖啡座,更显得媚人了。
于是,梦魇替我编导着梦境:
那面是墨色的海,海面墨浪上响着幽魂的呻吟;那面是太阳,太阳下是一群战斗胜利者的笑声。太阳和墨海同样朝着我招手,但是我停留在苦痛的徬徨里,看脚底绿草变黄,黄草变绿。
梦大约清醒了,如今窗外的天色变黑了。玻璃窗仿佛衬上黑色的帷幕,我的手抚摸着鬓发,突然,我无意中在玻璃片上发现我憔悴了的脸廓,我叹了一口气,但我这轻微的叹息,立刻被蜡盘音乐声带走了。
(四)
我看星星楼里的钟,钟并没有停,现在是深夜十点钟。
侍者们在窃窃私语,是不是说我喝过六杯咖啡忘记了进晚餐呢?
隔座永远是喃喃的细语。
我第六次展开了克的信。
……为什么我现在要把青春零星的割裂……
未来的春天,已给我们蓄着白发……
我眼有点润湿。朋友,我不是替可怜的人流泪啊!我替我自己。我视觉迷糊了。迷糊中在信尾里又找到这句话:
我也希望从悲哀中冲出一条路,只要我投身于伟大的战斗的行列……
星星楼,这里是富丽的宫殿,宫殿上的人是不需要明天时间在他们心上停住着。
然而,现在是十点一刻了。时间在我的眼前,偏偏在走动啊!——我还有明天!
但是,明天是不是依然是困惑的工作陪着可怕的梦魇呢?
(原载1940年4月16日重庆《时事新报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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