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所谓“市场”,不是售卖鱼肉蔬菜的“菜场”,也不是专供推销洋货的什么“商场”;这是大圈子(城市)里的一个小圈子,形形式式,有具体而微之妙。
不知道是否也有规律,在西北的大小都市中,“市场”几乎成为必需品,市政当局的建设计划中,必有开辟“几个市场”的“几年计划”。房子造好,铺户或摊户标租齐全,于是“市场”开幕了;人生所需的一切,在这里是大体都有自然只是”平民”生活所需而已。当这样一个“市场”成为一个“社会单位”出现于热闹市街旁边的时候,它的性质委实耐人寻味;从商业的眼光看来这古怪的东西颇像“集体的”平民化的百货公司,但是不那么简单,这里的铺户或摊户照例是“漫天讨价”的,而且照例玄虚百出,一把水壶当场试过很好,拿到家里仍然漏水,一顶皮帽子戴了两天,皮毛会片片飞去——诸如此类的欺诈行为,在这里是视为当然的:从这上头看,它又是一个“合法的”“旧式商业恶习的保存所”,它依“市政计划”而产生,但是它在逐渐现代化的“大圈子”里面(而“现代化”正是市政计划书的主眼呢),却以保存“旧习”而出现,成为一个特殊的“小圈子”。
然而倘若从生活动态这方面去看,那么,这“小圈子”实在又是那“大圈子”的缩影,谁要明白那“大圈子”的真面目,逛一下这“小圈子”就可得十之七八。
我所见此类中最“完备”——简直可起“模范作用”的一个,便在鼎鼎大名,西北第一“现代化”都市的S市。
这“市场”的大门就像一个城门。挨近门边是一个测字摊,破板桌前一幅肮脏的白布,写着两句道:“唤醒潦倒名士,指点迷路英雄”。狭长脸,两撮鼠须,戴一顶猫皮四合帽的“赛神仙”,就坐在他那冷板凳上,眯细了一对昏沉的眼睛,端详着进出的人。他简直有“检查站”官吏那股气派。测字摊的旁边,一溜儿排着几付熟食担子,那是些膻羊肉,瘟猪脏腑,锅块一但花卷儿都是雪白;它们是不远的更多的面摊和饭店的“前卫”。一种浓郁的怪味儿,大盘的熟肉上面放着些鲜红的辣椒,汤勺的敲着锅边的声音,一个赤膊的汉子左手捧着一块白面,右手持刀飞快地削,匀称的“削面”条儿落在汤锅里,忽然那汉子将刀抛向空中,反手按住,嘴里一声吆喝,便拿起爪篱往汤锅中一搅!
另一个部门,那就文静多了,两面都是洋杂货的铺户,花布、牙刷、牙粉、肥皂、胭脂、雪花膏、鞋帽、手电筒……伙计们拿着掸子无聊的拍一下。有一块画得花花绿绿的招牌写着两行美术字:西法照相,新式镶牙。夹在两面对峙的店铺之中,就是书摊;一折八扣的武侠神怪小说和《曾文正公家书日记》、《曾左兵法》之类,并排放着,也有牙牌神数,新达生篇,甚至也有《麻将经》。但《嫖经》的确没有,未便捏造。
然而这是因为“理论”究不如“实践”,在这“市场”的一角已有了“实践”之区。那是一排十多个“单位”,门前都有白布门帘,但并不垂下,门内是短短一条甬道,有五六间房,也有门帘,这才是垂下的,有些姑娘们正在甬道上梳妆。
秦腔戏院的前面有一片空地,卖草药的地摊占了一角,余下角则两位赤膊的好汉在使枪弄棒,叫卖“狗皮膏药”。最妙者,土墙上挂着一张石印的“委员长玉照”,下面倚着一张弓。卖艺(或是卖药)的那汉子拿起弓来作势要扳,但依然放下,却托着叠膏药走到观众面前来了。原来那膏药上还印了字:“提倡国术,保种强民。”
最后值得一说的,是戏院旁边一家贴着“出租新旧小说”纸条的旧书铺,那倒确是兼收并蓄,琳琅满目,所有书籍居然也分了类,从《三民主义》到零星不全的小学教科书,也有《诉讼须知》。小说是新旧都有,抗战小说却被归入“党义”一类。
这一个“小圈子”真不愧为“市场”;因它比其他同类特出的,还居然有“人肉市场”,而且在“人肉市场”左近,还可以嗅到阿芙蓉香,这也是独立的“单位”,并且附属于娼寮。
出来时猛回头一看,原来还有一块牌子,斗大四字:“民众市场”。哦!
一九四一年三月
(选自《见闻杂记》,1943年4月文光书店出版)
作者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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