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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站在犀牛岭上
来源:骆宾基   2019-10-15 16:10:01

  前面展开一片稻田,年轻的稻秧在阴郁的气氛里,闪着愉快的光辉。因为云天有一段阳光映射着,远一点的地方呢,自然也会有两三片鲜美悦目的甘蔗林子,发出强烈光辉的河流什么的。而空中却继续不断在落雨。这就是中国南方的神秘可爱的气候,那些片片的铺在田野里的阳光,不时移动着,飘游着,一会儿距离犀牛岭仅仅半里路的金田村,在阳光下愉快的现出整个轮廓来,那些密集的农舍仿佛新建筑的,至多也不过五六十年,很整齐,在中国农村这是少有的,看来虽不富庶,却是生活美满的一个村庄;一会儿,又在雾濛濛间隐避了,代之是村西南角的一座祠堂,瓦屋闪着亮,这是太平天国北王韦昌辉的祠堂,他的神位享受着后一代农民香火的地方。一会儿,那阳光又向远一点儿的田野,逐步飘开去,像是在抚摸立在大地上的每一物体,一个天使在亲吻土上生长出来的万物。

  后面呢,就是说面朝南站着呢,那么反映在我们眼睛里的是几立头上的一座马鞍山,那峰头儿是馒首式的,浓重的云雾在它周围缭绕着。马鞍山对面的紫荆山——东王杨秀清的孕育地在庄严地俯视着它俩的一段低谷,一两只老鹰在那低谷所有的空旷中,飘荡不休。

  这里所说的我们,是我和另外两个湖北青年。我们从桂平坐汽船到江口,谁知从这儿步行到金田村这短短二三十里路程,就会遇到雨呢,正像别的北方旅行人一样,连件竹笠都没带。我从桂平动身时候,找到一个本地向导,这是个仅能听北方话,而却说不顺口的广西人。在路上,他给借到防雨的东西,笠帽连同遮身的“簑衣”。说是“衣”,又不像簑衣。那是形同甲虫——像干的硬甲壳一式的竹编物。这,我们就费了许多周折,终于棺材铺主借给我们三套。究竟广西人对于外省人怀有成见呢,还是生性豪爽?若是前,他绝对不会借给我们漠不相识的路人。若是属于后者呢,仿佛又不该这样推搪三四十分钟。不过无论如何,广西人是鲠直可爱的。

  那时的三四十分钟,在我是极宝贵,正像一个到耶路撒冷还有五六里路的朝香客,在五六里路外,遭到不得不耽搁几十分钟的纠缠的感觉,而又何况我还必须当天赶回桂平去,因为那里同行的旅伴们,在候着我。

  现在我和另外两个湖北青年,终于站在犀牛岭颠了。头戴竹笠,身上披着防雨的竹编物。陪着我们的,是两个金田村小学的教师,两个也仅能听懂北方话的青年。两级小学的校舍,在犀牛岭头上,是座两层楼的建筑,来的时候,在五六里外就曾经望那校舍的两排玻璃窗了。因为虽说它是立在岭上,岭却不高,在中国多山的北方,只算是一个高崖子,或是好听一点,叫作土岗,很远,又哪能望见呢?

  犀牛岭尾,正是我们脚踏的地方,周围也不过五百方尺,看来不是很小吗?谁知太平天国最初那些基本农民军队,就是从这五百方尺大的岭尾上训练出来的。附近人们管这块平地拔起的土崖子,叫作“营盘”,四周是颓倒的土垣,只从那土垣经过九十一年,依然倔强的存立着大部分看,就明白当初它是怎样的巩固,那些农民英雄是怎样日夜劳碌的,兴奋的把它建筑起来的;而且这恰似列国时代齐桓公会诸侯的平台,那种形势:前面一望无际的广大平原,背后依据马鞍紫荆两座山峰,谁不觉得这是作为拜将或歃血会盟的平地筑起的高台更其适当呢?

  犀牛岭和那两山之间,也是一带低谷,除了大半是稻田,在犀牛岭脚还存在着一个犀牛潭。潭水现着绿沉沉的颜色,掷下块石头,就会发出极沉闷的声音,是多么忧郁的一种音韵呀!据说,这潭水的深度谁也不摸底细,不过他们都断定绝不会在四百尺以内,其实那茫茫一片的形状,倒像个小湖。又有人说,这里从前是老龙的潜伏所,虽然广西方言十分难懂,然而在这阴沉的潭水题目上,有一段奥妙的神话,是可以想像的。而且岭脚还孤立着韦昌辉的一口祖坟,靠近犀牛潭的边沿,一些苇丛和残存的短树围绕着它。

  据说,韦昌辉是清代监生,而杨秀清是紫荆山里靠着砍柴过日子的贫农。这是那些依靠材料的论客所忽略的,尤其竟有论者把韦昌辉列作贵县乡绅,实际上,金田村村西,还存在有一道坚固的石墙,那就是韦昌辉氏的住所,搭住下颏向里望,现在却是一片空场了,不知谁家把这块失去主人的土地,开垦作麦地,果木园,我仿佛依稀望见一座大院落的楼厦巍峨图,九十一年的过程那么地就会一块瓦片的遗迹都找不出来吗?我想这里遭到过灾劫。当太平天国在金陵瓦解以前或以后,清帝兵力,恢复了这块土上的统治权那年代,整个金田村不会不受到巨大灾劫,虽然那只是残留着几个老农衰妪的村庄,因为差不多全部韦氏家族,以及附近各乡庄各山村的壮年男女,都随军远征去了;但那代表着大地主阶级的皇家兵力,也绝不会音啬他们的残酷手段,这也说明,为什么初看,那整个金田村是那么整齐的原因,显然它们是没有久历风雨,是近年才恢复的村庄。

  现在遗留在湖北的二万多户远征家族,还时常有信来故乡探问他们的祖墓。太平天国野史所记,有这么一段:

  韦昌辉原名正,广西桂平人,家业质库,饶田产,富甲一邑。道光季年,广西群盗孺起,富室一空。独昌辉以慷慨喜施与,县民群护之,盗不敢犯。时洪秀全客桂平,与杨秀清等相要结,图革命。闻昌辉名,使石达开秦日纲说之。昌辉慨然曰:“吾闻洪先生贤,无缘得一见,今承相召,是我素志也,敢不奉命乎?”秀全悉召徒党,宰牛置酒,迎昌辉,遂假昌辉名,创立保良攻匪会,昌辉复出资充军饷,购器械,旬日之间,得众千人。

  紫荆山和金田村,只隔廿里路远,洪秀全当时就住在杨秀清家里,为什么宰牛置酒后,洪韦才见面,不知道。到现在年过七十的乡民还伸出三个手指说:“光打刀打枪就打了整整三年。”那么,或许在一八五七年洪韦已经有所计划了。而军费确是韦昌辉卖去全部家产得来的,有人还能说出数目:四十万两。

  在记忆中,这是多么伟大的一个空旷呀!那矮而平坦的犀牛岭,那巍然兀立的马鞍山脉,那夹在山涧之低谷,使多少失败后的太平军人所怀恋的呀!在恐怖的向宁国逃亡的路上,在他们投奔大渡河的茫茫荒野中,这一群土地培养出来的英雄,一定对这一块圣地,作为操练场的犀牛岭,瞑想,眷恋,向往的叹息。也只有在那悲惨,沮丧,绝望,失败的时期,脑子才浮起这块地的影子,那是他们的黄金时代,劲拔有力的时代。他们团结而坚决的杀向桂平,围攻桂林,进占长汀,直到克长沙建都金陵,他们是一直保守着一个志念。

  然而随着这胜利,形成一个把握这古老民族命运的权威,而且更可说是改变历史的划时代权威,然而这一权威在这些土地培育出来的英雄们目光中,却是满足人类私欲的东西了。于是那些由砍柴,没落知识份子,贫农,手工业者出身的英雄们,觉得已经不再是穷苦的,被剥削,被侮辱的那一阶层的人了,他们在这权威座旁,开始了内部争斗,谁都要把别人从权威座上拖下来,而谁又要自己爬着别人肩膀爬上去,他们的眼睛离开了期待他们的整千整万的劳苦农民,离开了正义,在狭小而堂皇的议事厅上兜着圈子。他们追求名望,权威,珠宝和财富,用脚踢开那些不讨自己欢心的将领,怀着恐惧,怀着疑虑,为了怕他们离开自己爬上权威台,又迅速把他们召回来,于是李秀成,那时代的豪杰,终于和福瑱出奔了,太平天国只成了一个云雨天所有的一道阳光,正像它出现那样快,又那样快的隐去了,只给这古老民族一种幻想上的温暖。

  我站在犀牛岭上,望着对面那傲岸窥伺人间的山峰,九十年在它们是多么暂短的一秒钟呀!我觉得作为人类之一的人,若是孤零零对着它,又是这样渺小。

  东北沦陷十周年后五日于港

  (原载《笔谈》第4期,1941年10月16日出版)


作者骆宾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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