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是美丽的
四月,在日本,樱花已经开放了。
在中国,在桐柏山南部的前线上,没有樱花,正如日本的士兵没有笑。——纵然有笑,那笑也是苦笑或强笑;正如纵然有樱花,那樱花也只是在梦中,在遥远寄来的家书上。——然而在中国,在前线,四月是美丽的。不管是人、马、草木和飞鸟,一切都活泼,有生气,连大地也年青青的了。
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呐……在日本,春天的乡村据说是像一位幽静的处女,永远向人们睁着一双妩媚的大眼睛。但日本土兵早就离开他们的故乡了。他们被战争吸引在中国,在桐柏山下苦闷的打着转。桐柏山南部的乡村半带着北国的古朴,半带着南国的秀丽,常叫人回忆起一首诗,一幅画,一片金色的童年梦。日本士兵在桐柏山下都为着乡思所苦呢!
“苦闷呵!”他们想,“什么时候战事才能够结束呢?”
于是他们像发疯了一样的喝着酒,像发疯了一样的蹂躏着中国的女人。当偶然清醒时,他们的眼睛前面便闪烁着母亲的泪,孩子的笑;而他们的心上是压着一团空虚和疑问。
这情形完全是两样的:为了战争,无数的日本人失去了家庭;为了家庭,无数的中国人心甘意愿的从事战争。
有一次我问几位士兵道:“同志,哪里人呵?”
“广西。”他们用着广西的土音说。
“出来多久了?”
“差不多两年啦。”酱色的脸上闪出一片得意而又谦恭的微笑。“八·一三战争一起,我们就出来打仗,到上海、到南京、到徐州。”
“想不想家?”
“也想的。”
是的,只要故乡是安乐的,人谁不想故乡呵!于是我又追问道:
“想家,怎么办?”
“有国才有家。”
他们说,“不把敌人打出去,回家不是要当亡国奴吗?……想回家,就得打仗呵!”
我感动得不能再问什么了。隔着那发散着汗臭和蠕动着虱子的破军装,我认识了那些纯朴可爱的心,那心上,有着爱国者的慷慨热情,革命者的灿烂理想,和每个战士所应有的那由五千年文明历史养成的自尊与自信。
我紧紧的同他们握着手。面前,太阳在笑着。
当四月中旬前线上平静无事的时候,春风撩逗起同样的乡思,但表现得却完全不同。有一天,上士班长陈某在马鞍山的战壕里忽然思家了。一个人躲在掩蔽部,嘴里哼着故乡的小曲儿,他把几张日本人的小照片,几张军用钞,几种小灵符,装进一个信封里,在信上他写着:
弟弟,这些小礼物是从敌人身上捡来的,寄给你做纪念。我们整天的盼望着第二次出击,只要一出击,我们的生活就不枯燥了。
受信人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子,他住在几千里外的广西乡村里。小孩子整天的盼望着:第一是,哥哥从北国,从神秘而诱人的前线上不断的寄回那足以向别人夸耀的礼物来;第二是,自己赶快的长大了,像哥哥一样的去打鬼子。
从战死者口袋里捡出的文件上,我们知道这时在敌人的阵地上,有一个叫做大竹的少尉又喝得半醉了。他一个人优郁的坐在块大石上,对着遥远的天边出了一会神,从怀里掏出一封破旧的家书来。信纸里夹着一片干枯的枫叶和一朵樱花。他把樱花凑到嘴唇上吻了吻,同枫叶一起放在膝头上,默默的凝视着,寄这些东西的是他的年轻而有教养的妻子。她的信同她的本人一样的风韵爱人:
“在家时你最爱趁雪天到山上去看枫叶。”
她写道:“自从你出征后,我因病又失掉了教书的位置。孩子的病也许是我传染的,我心里很觉难过。我们整天的咳嗽着,却没钱住医院。眼看我同孩子都要像枫叶一样的枯萎下去了。……
富士山上的樱花已经绚红,而你还杳杳的没有归期!
这信是去年樱花节以后寄来的,如今整整一年了……
年年有一个四月,四月是美丽的。但对于出征异国的土兵们,四月真是一个忧郁的季节呵!
作者姚雪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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