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在日本,在那号称东方之花园的都市里,马路上流荡着淫靡的音乐,也流荡着颂扬侵略的歌声;电影院放映着“皇军”的伟绩,中国人像猪一样被“皇军”屠杀得淋漓痛快;在跳舞厅,大菜馆,有钱的老爷们和太太们,忠于天皇陛下的文武官吏们尽情的享乐着,因为“春宵一刻值千金”呢!
然而在四月,同样在这号称东方之花园的国度里,监狱里充满着琅珰的镣铐声,犯人大部分是反战的家伙们,另一部分是做贼的和罢工者。幽暗冷落的街道上,那里没有淫靡的和颂扬侵略的歌声和音乐,也没有跳舞厅和大菜馆;那里流荡着低声的叹息,呻吟和哭泣。因为在这些幽暗冷落的街道上,住的大部分是贫苦饥饿的家伙们,其儿子或丈夫,为着大和民族的“光荣”和为着东亚的“安宁”、“幸福”而被驱到中国了。
女人们在春天怀着一颗忧伤寂寞的心,樱花再也引不起她们的兴趣了。有些受过教育的女子原来不迷信,如今也学起村妇的行为来,给出征的丈夫或儿子做着各种各样的护身符,寄到遥远的中国去。出征的士兵把灵符珍贵的佩带在身上,从这些物品上获得生活下去的勇气和侥幸心。只要一有闲工夫,他们都爱把这些从故国寄来的灵符啦,书信啦,照片啦,从口袋里拿出来,凄然的欣赏着。
中国士兵同样珍视这些从敌人身上检获的小东西。不过他们的作战是甘心情愿的,不像迷信的日本士兵须要灵符壮胆子。
在四月的鄂北前线上,活跃的出击刚告结束的时候,一些慰劳队,宣传队,演剧队,纷纷的来到前线来。同志们怀着兴奋和好奇的心,向前线战士们讨着胜利的纪念物。在马鞍山,我看见某营的官长们全穿着从敌人身上剥下的黄大衣。一位王连副的大衣口袋里珍藏着两件宝物;一件是大衣主人佐藤小队长的全身像——一件是佐藤的年轻而又美丽的妻子,一张使人爱又使人怜的小照片。这少妇的名字是芳子,看样子是非常温柔的、静穆的、而又忧郁的。这时候,也许她正为佐藤在菩萨面前祈祷平安吧?也许正赶制着护身的灵符吧?也许正对着落地的樱花出神吧?也许正望着天和海的接合之处凝思吧?也许正拿着一封从中国寄回的书信默默的流泪吧?……但她却想不到从广西出来的乡下佬,除打仗以外几乎什么也不知道的王连副,从她丈夫的大衣口袋里把两张像片拿出来,向一位来前方搜集材料的作家夸耀着,那位作家把她丈夫的像片一起要了去,用天真无邪的同情心,在灯下,在一间小小的茅屋里,在她的像片后面批着两句唐朝人的诗:
可怜无定河边骨,
犹是春闺梦里人。
三天以后,这位作家回到万家店附近的村子里整理稿子,一见人就夸耀着他的宝物;半月来,一位同来前方的女同志时常拿着宝物在他的面前炫耀。她的宝物也是日本灵符的一种:一寸长的小棺材,里边放一个火柴人,棺材外印着守护神的一行名字。当女同志看见这位作家的宝物后,眼睛里流露着嫉妒和羡慕,再也不敢拿自己的宝物向别人炫耀了。
但在一次宴会上,作家的宝物也被比赛失败了。师长钟天任有一颗近藤联队长的象牙章,一幅近藤的孩子画的儿童画,一面白绸子的“武运长久”旗,旗上面写着全部金钢经。他的参谋长有张像片顶可爱,两个天真的小孩子带笑似的并立着。据说这像片也是从某个日本指挥官的尸首上边捡来的。两位主人怕客人们抢宝物,不等客人们看满足,就把宝物收走了。
客人们坚持要分一点小东西,钟师长只好将一些不很珍贵的宝物分赠给大家。我得到的是一件红缎子做的小灵符,上边有一行金字是:“大神开运守”。这宝物一直到现在还放在我的皮包里。
灵符的种类非常多,每个日本士兵都有好几件佩带在身上。除非那些被关闭在监狱里的少数捣乱者。每个日本人都是迷信的。据说在日本,连五六岁的小孩子也每天为出征的爸爸祷告呢!
“这样的民族究竟是文明呢,还是野蛮的?”我心里常常的疑问着。
作者姚雪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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