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江边,是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捕鱼方法的,有的是钓,有的是摸,有的撒网,有的是两个人张着一块网在水里走,由另一个人把鱼赶到网里,最呆笨的是握着一块石头站在水边等,看见有鱼群从水底的卵石旁边游过,便把石头砸过去,每次居然也会砸死一二条小鱼(而且也居然有人靠这方法生活着)。可是最乖巧而且也是收获最多的,却要算利用鱼鹰了。
每天清早,开门出去,就可以看到灿烂的朝阳底下,几十只竹筏成群结队的从江的上游飞也似的滑溜下来,每只筏上昂然地站立着一个渔夫,手里横着一条细长的竹篙,他们很少去用到这篙子,多半是听凭那些竹筏顺着江流任情漂去。这种竹筏是用六七条竹子扎成的,涂上柏油,十分轻盈,在顺流的水里,它们的速度,要比电艇还快,仿佛在水面上飞飘着似的,那种景象确是十分好看。每只鱼筏上大概停立着五六只到七八只的鱼鹰。这是种在北方不常见到的鸟,约莫一尺多高,有鹭鹜的尖长嘴巴老鹰的锐利眼睛和比老鹰大过几倍而样子相仿佛的身体,因此也有些本地人就叫它做鹭鸶,或者叫做鱼老鸦。当它们停立的时候,身体老是一动不动,眼睛永远是那么紧紧的注视着飞逝的江水,仿佛就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而当它们一看见有什么鱼类从竹筏左近掠过,就陡的飞扑下去,只在一秒钟之内,尖长的嘴里就衔着一条挣扎着的大鱼飞回到筏上来。它们那种敏捷是惊人的,因为稍微一慢它们就会赶不上那飞驶着的竹筏。它们把鱼衔到渔夫的手里,渔夫接过去,扔到一只鱼篓里,而从腰旁的另一只小竹篓里摸出一条极小的鱼塞到那鱼鹰的嘴里,于是那鱼鹰就满足了,摇摆一下尾巴,又停到原来的地方去,一瞬不瞬的注视着江水,准备作第二次的献功了。
这的确是一种最巧妙而省力的捕鱼方法,你看那渔夫简直就不需要一点劳动,只是握着竹篙等他那些部下把鱼一条一条的送上来,他所花的代价只不过一条最不值钱的小鱼,而那些鱼魔却是那么的忠实和敏捷,从不肯放松它们眼前的一个机会。我起先颇觉得可笑,世界上竟有那样的呆鸟,自己抓到了大鱼不吃,却贡献给它们主人去换一条小鱼,而且海阔天空它们那里不可以去找生活,却偏肯乖乖的守在这竹筏上,那渔夫也从不去拘束它们,难道他就不怕它们飞跑吗?
但是后来我明白了,一个住在本地的朋友告诉了我。原来那些渔夫在鱼鹰的脖子上拴上一根细细的绳子,使他们不能吞下较粗的大鱼去,只有把捉到的大鱼去换取主人的小鱼,而且它们也决不会飞跑,因为只有从主人的手里,才能不断的获得这种现成的小鱼。一根绳子的力量就轻轻的把这些勇猛的野禽驯服了。
当我发现这个秘密以后,我对这些鱼鹰就说不出的感到憎恶起来。它们自己已经是个俘虏了,而且连饮食的自由都被剥夺了,却居然那么神气活现的在俘虏别的生物,去献媚它的主人,并且竟是那样的忠诚和勤快,当它们向水面上飞扑下去攫取鱼类的时候,它们的姿态是多么的凶猛,多么的矫捷,然而愈是凶猛和矫捷,不就愈显示出它们的卑怯和可怜!它们难道不能彼此互相啄断脖子上的细绳?难道不能飞向旷阔的江面自己去觅啄小鱼?难道不能拒绝替它们主人去攫捕大鱼,使它们无可奈何?莫非是日子久了,他们已经忘记了自己颈项上的细绳,以为鱼鹰的生活就只是攫捕了大鱼去换取小鱼吗?以为鱼鹰的天地就只能在这狭窄的竹筏上吗?——啊,多下贱的畜生呀!
我向来是最憎恶猎狗的,可是自从知道这种鱼鹰以后,我却觉得它们是比猎狗更可憎厌和更可鄙夷的动物了。
当静寂的夏夜,我们在江边乘凉的时候,常常可以看见几簇辉煌的火炬从黑暗的江面上飞溜下来,那些渔筏上挑起一支燃着松明的铁笼,垂倒在水面上,把江水照耀得通红,就在那飞动的火光中间,我们可以看见那些鱼鹰悠起悠落横飞直扑的威武样子和那种娇媚乞怜的暮夜姿态,而在那火光背后,我们显然还可以想见一张狞笑的脸孔,在赞许他那些忠诚的部属。这种景象虽然瞬间就从你眼前掠过,然而却已够激起你一种憎恨的愤怒了。
可是更教我憎恨的,却是那些想出这巧妙方法的聪明的人类。在这世界上,人类自然是征服者了,世界的一切生物在人类看来,仿佛都是因为他们而存在。他们自然是有权利去奴役它们,享受它们。然而他们却偏偏喜欢拿人类意识中最卑劣的东西,去训练比他们更低级的动物,使它们失去自己的性灵,而成为人类卑劣意识底一种工具。无论在动物园里或是江湖卖艺的团体里,我们常常看到人们怎样根据自己的意思把一些自然界的生物,改造成为一种可怜可笑的丑陋东西,以供人们的取乐;然而这种取乐不正是对于人类自己的嘲弄吗?而这种丑陋不也正是人类自己丑陋的表现吗?(对于弱者的丑陋的玩弄,往往成为强者底一种残忍的享乐,实在说来这只是一种极卑怯的心理。)我们常當讥骂狗的势利,鹦鹉的谄媚,其实势利和谄媚又何尝是动物社会中间的字眼,不过是人类自己的弱点,被表现到动物身上罢了。譬如这鱼鹰吧,当它们日子长久甚至已经忘记自己脖子上的细绳的时候,它们早已经不是本来的鱼鹰,倒成为一种卑劣的人底化身了。
这在鱼鹰自然是可悲的,然而在人类又何尝是聪明的呢?渔夫知道把绳子扣到鱼鹰的脖子上,他可曾想到自己的脖子也正在给别人扣上一条绳子呢?又可曾想到自己也会拿大鱼去换取人家的小鱼呢?聪明的人们既然知道用巧妙的方法去驯服他们所征服的动物,自然也就会有更聪明的人们知道用同样的方法去对付他们的同类,于是在我们这社会里,也就看到鱼鹰在到处乱飞了。这在今天已经成为一种时髦的玩意儿。脖子上扣着一条绳子,而却在四处骄人,到后来甚至连那条绳子也忘记了。这还不是落得和鱼鹰一样悲哀的命运吗?
这是可悲的,然而却是更可憎的。当我看到那聪明的渔夫底验上那种得意的狞笑时,我不由的想起历史上企图把绳子扣到每个人民脖子上去的暴君们底狰狞的面容,于是我佛然的愤怒了。从此,我不再能以“赏鉴”的眼光去看那些飞奔在江上的鱼筏了,同时对于那拿石头砸鱼的呆汉也一样,虽然他们那种拙笨的和原始的生存斗争,更使我感到了生活上另一些真挚的东西。
(原载《青年文艺》新1卷第1期,1944年4月1日出版)
作者荃麟
Copyright ©2014-2023 krzzjn.com All Rights Reserved
湘ICP备18022032号 湘公网安备43010402000821号
不良信息举报电话:0731-85531328 19118928111
纠错电话:15116420702(微信同号)
QQ:26521681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