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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由日本回来了——七月二十五日
来源:郭沫若   2019-10-27 16:19:18

  今天是礼拜,最后出走的日期到了。自华北事变发生以来,苦虑了十几天,最后出走的时期终竟到了。

  昨夜甚睡不安,今晨四时半起床,将寝衣换上了一件和服踱进了自己的书斋。为妻及四儿一女写好留白,决心趁他们尚在熟睡中离去。

  昨晚由我的暗示,安那及大的两个儿子,虽然知道我已有走意,但并不知道我今天便要走。我怕通知了他们,使风声伸张了出去,同时也不忍心看见他们知道了后的悲哀。我是把心肠硬着了。

  留白写好了,连最小的六岁的鸿儿,我都用“片假名”(日本的楷书字母)替他写了一纸,我希望他无病息灾地成长起来。

  留白写好了,我又踱过寝室见安那已醒,开了电灯在枕上看书,自然是因我的起床把他惊动了的。儿女们纵横地睡着,均甚安熟。

  自己禁不住淌了眼泪。

  揭开蚊帐,在安那额上亲了一吻,作为诀别之礼。她自然不曾知道我的用意,眼,没有离开书卷。

  吻后蹑木屐下庭园,花木都静静地立在清晨的有凉意的空气中,尚在安睡。

  栀子开着洁白的花,漾着浓重的有甜味的香。

  儿女们所掘的一个小池中,有两个金鱼已在碧绿的子午莲叶间浮出了。

  我向金鱼诀了别,向栀子诀了别,向盛开了各色的大莲花(Dala)诀了别,向园中一切的景物诀了别,心里默祷着妻儿们的和一切的平安,从篱棚缺口处向田垄上走出。正门开在屋后,我避开了正门,家前的篱棚外乃一片的田畴也。稻禾长已三四寸,色作深青。

  璧圆的月,离地平线已不甚高,迎头望着我。今天怕是旧历六月十六日吧。

  田塍上的草头宿露,湿透了我的木屐。

  走上了大道,一步一回首地,望着妻儿们所睡着的家。

  灯光仍从开着的窗户露出,安那定然是仍在看书。眼泪总是忍耐不着的涌。

  走到看不见家的最后一步了。

  我自己毕竟是一个忍人,但我除走这条绝路之外,实在无法忍耐了。

  自事变发生以来,宪兵,刑士,正服警察,时时走来监视,作无聊的说话,这些都已司空见惯,倒也没有什么,但国族临到垂危的时候了,谁还能安闲地专顾着自己一身一家的安全?

  处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我自己现在所走的路我相信正是唯一的生路。

  妻儿们为了我的走,恐怕是要受麻烦的吧。这,是使我数日来最悬念的事件。

  昨晚,安那知道了我有走意,曾在席上诫告过我。她说:走是可以的,只是我的性格不定最足担心。只要我是认真地在做人,就有点麻烦,也只好忍受了。

  女人哟,你这话是使我下定了最后决心的。

  你,苦难的圣母!

  沿途的人家还都是关闭着门的,街路上的电灯都还朦胧地做着梦的眼睛。

  路上只遇着了些配报的人。配报者有的投我以颇含惊异的一瞥。

  电车还没开驶。走了两个车站,看见在站口上已有二三人在等车了,我也就走到月台上去等着。

  儿们醒来,知道了我已出走,不知道是怎样的惊愕。

  顶小的可爱的鸿儿,这是我心上的一把剑。儿,望你容恕你的父亲。我是怀抱着万一的希望的,在不久的将来,总可以再见。

  电车开来了,绝决地踏上了车去。

  五点半钟的光景到了东京,又改乘汽车赶赴横滨友人家,在那儿借了套不甚合身的洋服和鞋袜来改了装,九点半钟的时候友人偕我到车站,同乘“燕号”特别快车,赶赴神户。

  这位朋友,我现在还不好写出他的姓名,车票,船票,一切等等,都是他替我办的。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他。

  沿途都还在出兵,静冈驿有兵车一驾停着,正待开发。月台上有许多男女,手拿着太阳旗在送行。其中有许多穿着制服的高等学校学生和许多中小学生。

  沿途的人家也都插着旗帜表示欢迎。有标语横张着,大书“欢送皇军出征”者。

  “燕号”车中也有不少的军人。我们坐的二等,在我旁边便坐着一位步兵少佐,手里拿着一卷油印的军事计划书,时而展阅我偶然瞥见着有“第一作战计划”,“第二作战计划”等字样。

  太阳正当道,车中酷热。田里的农人,依然孜孜不息地在耘着稻苗。

  火车一过身,路线旁拿着小旗的儿童们有欢呼“万岁”者。

  下午五时半到神户,坐汽车直达码头,平安地登上了坎拿大公司( Empress of Japan)的 a Deck——平生第一次坐头等舱,有如身入天堂。但是,家中的儿女,此时怕已堕入地狱吧?假使在这样舒服的地方,得和妻儿们同路,岂不是也使他们不致枉此一生?

  友人把我送上,他告辞先走了。

  船是九点钟开的,自己因为含悲茹痛便蛰居在舱中,从开着的圆窗孔望出,看着在码头上送行的人们,也有些人在投纸卷五色的纸缨在码头与船间的空中形成玲珑缨络。

  锵琅哑,锵琅啦,锵琅嗌……

  船终竟离岸了。

  五彩的纸缨络,陆续地,断了,断了。

  船上的人有的把纸缨集成一团投上岸去,岸上的又想把它投上船来,然而,在中途坠落了——落在了下面的浮桴上。

  向住了十年的岛国作了最后的诀别,但有六条眼不能见的纸缨,永远和我们连系着。

一九三七年八月一日。

(选自《在轰炸中来去》,上海文艺研究社,1937年11月1日版)


作者郭沫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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