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依然快晴,海上风平浪静
一个人坐在舱中写了好几封致日本友人的信。对于日本市川市的宪兵分队长和警察署长也各写了一封,道谢他们十年来的保护的殷勤;并恳求对于我所留下的家户加以庇荫。
寂寞得不能忍耐,想到三等舱里有一位C君,他是二十二日的夜里到我寓里来辞过行的。我们虽然将要同船,但我那时没有告诉他。
遣听差的把他叫了来,C君吃了一惊。
先生你是一个人吗?
——是的,我一个人
以后好一会彼此都没有话说,连C君都有点泪潸潸了。
想起了十四日那天,写给横滨友人的那首诗。那是写在明信片上写给他的,用的不免是隐话。他的来片也是隐语,说青年会有西式房间十八,二十,二十四等号,设备均甚周全。青年会者神户也,西式房间者外国船也,号数者,开船的日期也。日本报虽然天天传着紧张的消息,但要和妻儿们生离,实在有点难忍。因此,我便选定了二十四的那最后的一只。实则二十四乃是横滨出帆的日期也。
廿四传花信,有鸟志乔迁。
缓急劳斟酌,安危费斡旋
托身期泰岱,翘首望尧天。
此意轻鹰鹗,群雏剧可怜。
想起了二十四日那一天,预想到回到了上海的那首七律。
又当投笔请缨时,别妇抛雏断藕丝。
去国十年余泪血,登舟三宿见旌旗。
欣将残骨埋诸夏,哭吐精诚赋此诗。
四万万人齐蹈厉,同心同德一戎衣。
这是用的鲁迅的韵,鲁迅有一首诗我最喜欢,原文是: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第七句记得有点模糊,恐怕稍微有点错字。
原诗大有唐人风韵,哀切动人,可称绝唱。我的和作是不成气候的,名实相符的效颦而已。但写的时候,自己确有一片真诚,因此工拙也就在所不计了。
细细考虑起来,真的登了岸后,这诗恐怕是做不出来的。民四,五七回国时的幻灭感,在兴奋稍稍镇定了的今天,就像亡魂一样,又在脑际飘荡起来。那时因日本下了哀的美顿书,我怆忙地回国,待回到上海而袁世凯已屈服矣。
只受用了十几年的 Paker自来水笔,倒的确和着家室一同被抛在日本了。
但是,缨呢?如有地方可以请来,该不会是以备吊颈用吧?
有妹子在西湖,妹倩在那儿经商,到了上海后或者就往西湖去看望我二十五年来不曾见过面的骨肉。
离开四川二十五年,母死不曾奔丧,兄逝不曾临葬,有行年九旬的老父,如可能,也想乘着飞机回去看望一次。
四川的旱灾也是该得去踏访的一件重要的事情。
立定大戒:从此不吃酒,不吃烟,不接近一切的逸乐纷华:但要锻炼自己的身体,要有一个拳斗者的体魄,受戒僧的清规。
我在心中高呼千万遍古今中外的志士仁人之名以为鉴证:金石可泐,此志难渝。
自己是很清明的,并没有发狂。
下午在小艇甲板上遇着一位阿富汗斯坦的商人,能操英语日语。彼约余投环作 tennis戏,应之。
戏可一小时,流得一身大汗,海风吹荡,甚感快慰。
海水碧青,平铺直坦,略有涟漪。
阿富汗人连连说:“跳下去游泳吧,跳下去游泳吧!”
“但怎样上船呢?”我问他。
他把头偏了几下。
那人是摩罕默德教的信徒,据说该教中人反对跳舞。
洗了一次澡。
自己随身穿的一条短裤,已被汗渍,自行浆洗了一次,在电扇上吹干之。
这短裤和一件布日本服,都是安那替我手制的,我将要水远保重,以为纪念。
傍晚,C君邀了几位朋友来谈话。见我衣不合身,争解装相赠,但不是过肥,便是过瘦,不是过短,便是过长,据这样看来,似乎自己最合乎“中行”了。我这样说出来,惹得大家好笑。
船上的水手和听差的,几乎全部都是广东人,他们发起了一个“慈善会”,正在募捐。所谓“慈善”者乃对于抗敌战士之慰劳也。因为是在外国人的船上,不好那么明目张胆地使用救亡抗敌的那种名目。
执事的人到了我房里来,有一位男装的广东女士,普通话说得满好。
她说,他们要捐钱去慰劳华北的抗敌将士,到了上海立刻便要献给政府,请替他们送到前方去。
她说,船上的中国同胞都很关心,很想知道一些详细的情形,关于国际的和国内的,尤其关于日本的。十四日晚他们要在三等舱中开一次大会,要请几位从欧美回国的人和从日本回国的人讲话,还有些余兴,要唱广东戏。
听了这些话,感觉着十分的愉快,他们要我捐,我也就捐了五元。此五元者实慈他人之善者也。我出家时,身上只带了五毛钱的电车费,然而我现在的钱包里已有五十块大洋了。这都是那位横滨朋友的慈善事业。
慈善会我没出席,因我并没用本名,三等舱中客人最多,恐有面熟者,反感不便。
作者郭沫若
Copyright ©2014-2023 krzzjn.com All Rights Reserved
湘ICP备18022032号 湘公网安备43010402000821号
不良信息举报电话:0731-85531328 19118928111
纠错电话:15116420702(微信同号)
QQ:26521681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