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江水碧蜀山青”,从诗人不朽的诗句里,我若干年来就神往着这美丽的蜀中山水!特别是“嘉陵江”——这音韵悠长的名字!
今天,我一个人就走在这有着美丽的名字的嘉陵江边;一个没有太阳而江上迷漫着白色的雾的日子!
走在铺满了鹅卵石的岸上,小石子在脚下的泥泞里摇动出细小的声音,江水是深绿而带有成熟了的油菜色的;上面轻游着乳白的像云纱一般的雾,到了远方更为浓重得好像把远远的青山都要隐藏起来似的;当破旧的小船一只只用力地划了过来走向远处时,那从深厚的雾里透出来的水声桨声,不是“效乃”,也不是“咿呀”,而是有些呜咽凄切留给我以深沉的窒息!
看着那为波浪所抖动的青山和云影,看着那为白色的浪花所抹碎了的褴楼的老舟人的影子,我更为痴呆的看着这消逝了若干灰黯而哀沉的生命的江水,我想着,我想着:
嘉陵江是美丽的呢?还是忧郁的呢?
我也不知道现在是早晨,是中午,是黄昏,或者是夜里!因为没有太阳,没有月亮,甚至于没有星子!倾听着水流冲荡着棵露出江面的黄色礁石的声音,那细碎的微响是苦涩和不安,好像是异乡人在夜里凭一枝笛子低诉他的哀伤,然而这里又没有一星渔火呀!
唱一支歌吧!唱一支歌吧!我曾在松花江上高声唱过的,而且现在也正有一些当年的伙伴们,在那岗峦起伏的两岸,茂密的丛林中,在高声的歌唱着,歌唱那战斗的欢快,虽然他们没有笛子,而是一枝钢枪!
可是,我现在呢?两手都是空空的呀!喉咙也有些嘶哑呢!
虽然我也时时的听到那遥远的歌声,来自远方的山峦河沼,草原,广野,以至于祖国的边疆;但是,我今天听到的歌声呢?
从浓重的白色的雾中向我蠕动着来了!
呜……………………呜……………………
嗳唷……………………用力呀………………
鸣……………………鸣……………………
嗳唷……………………用力呀!
这算什么歌呢?我多么惊愕呀!这像是病了的饥饿的畜牲在哀吼一样,和着微风,和着雾气,和着阴暗的天色,一齐没入了江中!
并且过来的,可不是吗?是一堆畜牲呀!
四只脚在地上爬着,而且是吃力地爬着,他们在地下寻嗅着什么吗?否则,为什么连头也在贴着地呢?还是要钻进地下去呢?难道他们不爱这美丽的江山吗?
却又唱着这样的歌,像是被鞭打,被压迫,被侮辱与损害了似的哭泣一般的,是哀诉还是呼嚎?是诅咒还是愤怒?
是他们拖曳着后面那黯黑的东西?还是那黯黑的沉重的东西驱赶着他们呢?那家伙古老得像一棵没有枝叶的树,不知道它被他们拖曳了多少年代,走过了多少路程,更不知道它驱赶着他们有多少年代,走过了多少路程,而他们之中又不知有多少就那样真的钻进了地下,另外来一个年青的,再不断的钻了进去。
于是,他们不但是个送葬的行列,还是个被葬埋者的行列是走向坟墓的,是走向坟墓者的歌。
是的,我记起了那些葬歌,人们的葬歌是这样的,是的!人们!
来到了,怎么他们也是人吗?不错的!他们也是人吗?
是真的!我应相信我的眼睛,他们也是人呀!和我一样,真的,和所有的人一样,不同的是他们的两只手也成了脚,不同的是他们的皮肤和地土一样的颜色,而他们没有微笑,没有风情,和快活的歌声,却另具一副疲倦与愚蠢流着泪的眼睛。
还有个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每个人的背上牢牢地绑着一根看来再也不会断的绳索,而绳索的那一端牢牢地拴在那黯黑的沉重的东西上。
我仔细的逐一审视着,是的,每个人都像波多莱尔所说的每一个人背上都背着一个“吉默那”。
我打了一个寒嚇,
他们爬过去了!
让我来歌唱吧!还是我来歌唱吧!
……………………
嘉陵江……………………
嘉陵江是悲哀的!
我的喉咙哑得唱不出第二句了!
一九四○·四·于嘉陵江畔。
(原载《文学月报》第1卷第5期,1940年5月15日出版)
作者高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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