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年龄上,在学识上,我还都很年轻,可是,我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同时又是几百个孩子的教师了!
不过,作母亲是开始在七八年前,作教师却是开始在最近,这从一个少女成为一位母亲,再由母亲成为一个教师,在一般人的过程中当然是相当繁复的,但在我却可以用两句话来说明,就是:由于快乐的生活我成为一个母亲,由于悲哀的日子我成为一个教师。
丈夫是位诗人,十几年前,当他大学还没有毕业时,就首先失掉了家乡,那时他时常在各刊物上发表些作品,在那个时代,
他不但在文坛上默默无闻,甚至于也可以说,他之希冀于在文学上有所成就也都是十分傻气的。然而他的努力,他的热情,以及他在我看来是芬芳的,康健的,雄壮的,美丽的诗句,却万分的感动了我;尤其是他的可悲的遭遇,更使我万分的同情他,因此我们就成为最好的朋友了!在壮丽的故都,我们多快乐呀!
我们为什么不生活得快乐呢?你看,那是诗一样的生活啊!他的贫困,他的不修边幅,但丝毫不减损他俊美的仪容的健康的精神,他时常跑到我们学校里去,虽然在会客室里有许多的同学也正在会她们的亲戚或恋人,可是他谁也不看的,只把他一些未发表或者说是无处发表的作品,送给我看,有时还要朗诵给我听,要我批评;如果有的同学因此掩口嘻笑而去了,他也毫不愤怒或者有着被侮辱的感觉,因为他根本没理会到她们的存在。但,因此我却往往在他走后被同学们嘲笑:“是个疯子啊!”“要做诗人太太呀!”可是我却毫不忸怩,也不为谁辩护,我心里快乐的想着,“不错,我真的愿意做一个诗人的太太,那是幸福的呀!”
不过,以后我可也就不在公共会客室里等他了。
我们常是到中山公园,或者北海最清幽的地方相会,但我这可不是为了使他免为人笑,或者是使我不失面子,相反的,这正是我的快乐,我的幸福,因为我要一个人独自倾听他朗诵他那康健的,雄壮的,芬芳的,美丽的诗句;我要独自享受他那流泪的眼睛,微笑的双唇,以及有时配合着诗的内容而昂起的眉毛,和或因嘲讽,或因忧愁而下垂的嘴角;我也就常随着那诗的情调或悲或喜,甚至于替诗中的主人悲伤落泪或快乐而鼓舞。
于是,他常在倾吐他自己的愿望以后,用为情感所激动的有些颤动的声音问我:“你也愿意我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吗?”我毫不犹豫地,向他点了点头,一面用我有些湿润的眼睛告诉他:“是的!那是我最希望的事。”不过,同时我又规劝着说,“只是你的生活太没有规律,并且过于努力,那是有损健康的,我也愿意能时常不离开你,帮助你。”
这样的两年,在快乐中我们结婚了,在快乐中我又成了母亲。
母亲的生活是愉快而繁琐的,而我除此以外,又有着一般母亲所没有的欣慰。因为儿年来,我的诗人果真的有了成就了。也许这还不能说是什么成功,可是,他的笔确已震惊了千千百百的人,他的诗篇已万口传诵了,你想我们是多么快慰吧!我永远也不能忘,我们第一次读到x×先生公开发表对他作品的批评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在厨房,我一只手抱着我们的孩子,刚把米放进锅里,他忽的跑进来了,一把拉住我,坐在木柴堆上,他双手举着那刊物,我们俩一字一字地读那对他充满了赞美、推崇,与无限希望和鼓励的句子,直到念完了,才深长的吐出一口气,许久许久,他像是一无所睹又像是看见了什么,凝视着对面的墙壁,最后他低下了头,我看见一颗大的泪珠滴落在那文章上面。
是的!他已努力十年了,想到这,我也是一阵酸楚,不自禁的流下了既欣喜又伤感的泪。当我们清醒时,跌在灶边的孩子已哭成了泪人,而我们那天的早晨也第一次尝到煮焦了的饭的滋味,原来竟是异常香甜的。
然而同样的,我也永远不能忘,那样的日子又是过去得多么快呀!
随着敌人的来到,战争也来了,时代卷起了凶猛的风暴。
当我们随着流亡的行列,离开了我们所依恋的快乐的幸福的地方,走向遥远不可知处时,我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这在我们已是贫困不堪的生活上又加上了无比的负担,我眼看着失业的他,为生活,他整天的,夜以继日的,伏在桌子上写啊!写啊!用低廉的稿费哺育我们全家四口,而他还得做到一个能干的仆役所能做到的事。虽然他的名望一天比一天隆高起来了,可是他的背也一天比一天伛偻下去了,而我们的生活却是显出空前的紧张与恐怖,他只是不顾一切地写啊!写啊!这已经不是他的愿意或厌烦所能决定的了。
不知道是从那一天起,他逐渐有一吸烟和饮酒的嗜好,其实这还只是令人感到增加开支而已,最使人感到忧惧的,乃是他逐渐地一天比一天沉默了,而性情又出奇的暴躁起来。
因此,家庭之间,也就常因一点小小的事故发生吵闹。他骂我!他刻薄地辱骂我!后来,他竟动手打起我来,有时竟闹得好像非毁灭了我们不甘心似的,几乎发生了许多意外。但,谢谢上帝,总算平安度过。
然而,这对我真是拒避不及的风暴啊!回想起,那不久以前的快乐的岁月,是隔得多么远啊!每当他为过度的疲劳,或饮酒而睡去时,两个孩子也乖乖地躲进了破旧的棉絮中,我瞻顾一下我的周围,黄色的墙壁,在昏暗的油灯下乱陈着一些破败乱杂的什物,我的心,就好像窗外深沉的夜色一样,掩进了一层浓厚的黑影,十年来没有一天不是在贫困饥饿中挣扎,但我从没有感到一点悲伤,十年来的生活也从没有像这样平静过,可是我的心却有了十年来所不曾有过的不安!日子啊!你该不仅仅只是“折磨”而已吧!
我想—我想起了许多许多,简直不但是我十年来我没有想过的,我甚至于想起些十年前都没想过的。
破碎了—一切都破碎了!走呵!这不是可以补起来的裂痕,可是我一看着那三个睡得沉沉然的脸面,我的泪就像潮水
样奔流出来,不自禁的纵声大哭了。
忽的,他从睡梦中惊醒,我为了避免那深夜的争吵,连忙吹熄了灯,悄悄地睡下,担心着风雨的袭来。
“x!怎么还没睡?”
“不困!”我简短的回答他。
“谎话!累了一天还不困?”
“你晓得我累吗?”我有意的刺他一下,决定他一进攻就不再答理,可是,他只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就不再做声了。这倒又使我有些不安,情不自禁的也叹息了一声。
“你不了解我呀!”他像是自言自语。
“你又何尝了解我呢?”我说完就想钻进被里去。
“×-你不能这样误会我,你想想看,你想想看,我多么痛苦?”他霍地坐了起来。“漫天的烽火,燃烧着我们整个的国家。几年来每一个有血性的中华儿女,都为祖国的苦难,民族的解放,走出了自己的天地,参加了这伟大的战争,贡献他们宝贵的生命,而我……而我却整天厮混在妻儿子女的怀抱里,整天在柴米油盐上用心思,我的精神,力量,生命,就是为这些……吗?我就这样混下去吗?……我还年青,我也还健壮,想想我那最先失去的家乡,想想在那块土地上被敌人压迫屠杀的家人父老,以及三千万万同胞。x,他们的血在流啊!他们的呼喊永远在耳边缭绕,复仇啊!还乡啊!可是,我,……我却在这里呀!在三年前,我也会为了催促这个战争的早日实现,我奔走呼号不遗余力,可是战争来到了,我却……我却……我也会用我的笔呼喊召唤所有的人们来奔赴这个战争,可是,自己……我自己却躲在这里呀!”
他呜咽而又颤抖的声音,给予我以可怕的痉挛,虽然在昏暗之中,我也不敢看他一眼,可是,我想我也要倾吐一下吧!“我还不是一样吗?洗衣,烧饭,跑街,挑水,养育孩子,……我为什么就不能为苦难的祖国贡献一点力量呢?我的家不也是……”
“唯其你也是这样,我才更为痛苦啊!”他的话是来得这样合适而自然,好像已是想了很久的言语了。
“可是,我们的孩子得养育,饭总得想法子吃,国家就得由别人去救!”
“所以,我一想要走,就想到你和孩子们,将怎样生活呢?…一起走吧?又是怎样走法呢?我们又不能一天不生活啊!告诉你,这些天,我真是痛苦万状,一个伟大的诗人,要首先以实际的行动实践自己的愿望啊!”
最后,我们是诉诸于无告的同声长叹。
但从此以后,我们的口角就少了,代替的乃是沉默,沉默,沉默,那难堪的沉默呀!
在去年冬天,一个更为沉默的日子,他默默地出走了!我以为他是照例的散步去了,可是,到今天,他还没有回来。
他给我留下的是二百块钱,和一个即将出世的孩子。
到今天,我还是不敢说他究竟该不该走呢;到今天,我还不知道我应不应该盼他回来;到今天,我还不能道出我对他的走是怨恨还是高兴;到今天,我也还不能猜测他现在是快乐还是痛苦?
然而,无论怎样,我是痛苦的。我是悲哀的呀!这我自已深切的知道。
但无论我痛苦也好,悲哀也好,无论自己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我还得活下去,这又是一件必然的事。在这遥远的他乡,我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因为我的诗人的素乏交游,我几乎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可是,我的孩子即将出世了,这也是一件必然的事。这个孩子,他管不了他即将到来的家,对他是如何的不欢迎,甚至于无所措手脚,他也管不了外面的世界是一个物价有意和穷人开玩笑似的天地,他是来定了。
这孩子真算是够得上勇敢吧!在妈妈变卖秋天的衣物的冬天终于来到了。
如今他已活了九个月了,而我除了还是整天的洗衣,烧饭,跑街,挑水,养育孩子以外,又终于做了小学教师,教育几百个别人的子弟,每月有几百元的薪金,虽然我的大孩子已到了学龄,却没有人去教育他。
这就是我的生活,你说这是生活吗?假如不是,那末什么是生活?生活是什么呢?要怎样去生活呢?
(选自《时与潮文艺》第4卷第1期,1944年9月15日出版)
作者高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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