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做了一个梦,自己被好几个人猎逐着。
诗人但丁所经历的地狱,是再惨酷不过的了:非但叫那些渎卖圣职者处于火雨热沙之间,连苏格拉底等等异教徒,也要囚禁在“候判所”里,此外还按着罪恶的不同,分为九圈的刑罚,或受臭雨冰雹打击,或浸入沸腾着的血沟中。这和天堂,“净界”对照起来,相差已不能以道里计了。然而在我们的现在,这般周密分明的地狱,也和真璞的净界”一样,是没有的。
我梦见去到一处很平常的厅堂之类的地方,然而却叫不出它的名字。昏沉沉的、阴森森的、窒息的气氛,叫人们非用力喘息,便不会记起自己的脉搏和心脏还在跳动。在这里昼夜是无法辨别的,因为室外的什么都没有办法看到和听见。一片绿叶吧,一声鸟叫吧,都没有。大自然在这地方衰退了,毁灭了,就是北极那冰结的海洋,白茫茫的雪地,或者非洲的荒原,这里的人也向往着。
感到室息的人渐渐多起来,但和我同在一堂的人们却很忍耐,大多数是听着演讲,精神是贯注的。有几个在著书,战时粮食云乎哉,奖金版税大发财的;也有些在编杂志,把官示也刊上,命为权威的;得意洋洋,不一而足。
然而旁的地方,已有几千或者几万人因为吸不到空气,死掉了。
但那地方的著作家们又把这些旷古奇闻写成大本的书,拿来卖钱,听说销路颇不错。
现在我应该补叙一下和我同在的是一些什么人了。演讲的是从前素称厚道的我的老师,同座的有些素昧平生,有些是同学,有些还是“战友”。总共不到十多个人。我渐渐从那些和善的面孔下看到恶毒的眼光,暗地向我刺过来。后来我的老师,就是那演讲者叫起来了:
“哼!哼!哼!”
其实我没有别的,不过忙着喘气而已。
“哼!哼!不行!不行!”
于是乎我被抓住了。
不必请法学博士,现在只要找着一位平常的律师,他总可以辩护,我的喘气是并不犯罪的,而且他可以找许多人证,甚至他自己也在内;但奇怪不,一个律师也没有了,而且听说法官也不审这类案子了。
这是多么可怕的景象呵:三四只两脚兽夹着我,推拥着我,从一条条昏暗的小巷走过去,从一洼洼泥潭走过去;我不知道他们要把我领到什么地方,干什么事。
于是我要逃走了。我挣脱他们,沿着无穷尽的泥潭和暗巷走,他们也沿着泥潭和暗巷穷追,最后我看见一道围墙,不管一切跳了过去。嘣醒来了。
我不想说梦中所见的是什么地狱,我只想说醒过来后才知道实在并没有跳过那道围墙。这般简单的黑暗,这般简单的酷刑,是但丁所难想像的,然而却更真实。
一九四一年七月二十一日
(选自《没羽集》,作家出版社1958年9月出版)
作者秦似
Copyright ©2014-2023 krzzjn.com All Rights Reserved
湘ICP备18022032号 湘公网安备43010402000821号
不良信息举报电话:0731-85531328 19118928111
纠错电话:15116420702(微信同号)
QQ:26521681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