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送灶
来源：秦似   2019-10-31 15:00:27

　　新年已经过去了,但跟在后面,还有一回“废历年”。虽说是“废”,实则仍存。不过大家又不肯明白承认,都只留在心里暗自高兴而已。今年的新历年闹哄哄地搬上街头了,旧历年就落得静悄悄地在家里躲起来,这“静悄悄地”,依我看,反而增加了人们的兴头。

　　二十三日那天,四邻卜拉卜拉的鞭爆,使我坐不安椅,对着摆开的书本,心思全被拖到过年上去了。鞭爆似乎也跟着枪弹同进步,记得我小孩子时放的就没有这么响。

　　他们是在送灶神。这使我记起我的经验,每年送灶神的鞭爆,家里的大人总吩咐要选一串顶干爽的,因为鞭爆不响,就足以表示欢送不诚。听说江浙一带,送灶神不一定是二十三,因人家等第不同而有区别,譬如赵姓,属帝皇家,是二十五送灶的大概因为山高地远,久失皇化吧,我们家乡却一律是二十三这天。至于供拜时的许多禁忌,大约到处总相同的:不许打破东西,不许哭,自然也不许笑,一家中年头到年尾许多坏事、不幸、悲哀,对不起别人或别人对不起自己的事情,都不能提起。每当我跪在那短短的香案前,以混合着虔诚、忧虑、有点迷乱的眼光,望着那红纸神衔的时候,旁边的曾祖母照例要说:

　　“请灶君老爷上天奏好事,保佑一家平平安安,你读书伶俐!”

　　我起来后,她自己走过来作揖了,一面低声喃道好事多奏,丑事给包藏包藏,年头到年尾,就靠着灶君老爷说好话哩!……”

　　其实我知道,这是有点假装的,她实际上并不这么虔诚。一年十二个月,不准小孩子在灶头爬走,放东西也必须轻声。但这尊敬,不过为着灶老爷乃是玉皇大帝的差臣,派在下界打听底细的,凌犯了他,或者伺候不周到,就会给你一个毫不留情,添油添醋的奏上天去,一家因此不安,连鸡猪六畜也会死掉。你想,尊敬之间,不也夹杂着怨恨么?不过乡下人似乎又十分了解灶老爷的脾性:狡猾,贪婪、要人讨好恭维,怠慢不得,类于世上的小人。所以怨恨是不敢讲出口来的,虽然背地里也有时骂他一句“贪吃灶君”,平常总是眉柔目顺,生怕惹他不高兴。我现在觉得,这情形很有点像我们在果戈理作品中看到的一样。所以每逢送灶的时候,今年死掉一头牛,吃了几个月的薯芋,借谁家两斗米没有还之类的苦事或倒霉事,都不能说,否则就坏了灶神老爷的面子。今年不好,还希望着明年。但又正为着这样,多少悲苦的,只好彼此心照,都在心里埋下来了。这样一来,灶君陈奏的都是好事,玉皇大帝也就知道下界熙熙融融,无灾无害,因此欢心,灶君们则因为玉皇大帝的欢心,得到嘉赏,至少是来年不失掉原来的供奉,而下界百姓的人们,不也因了灶君的欢心,可以希望他少发点脾气,多给点福佑了么?

　　不过只是希望而已,谁知道得清楚呢?那班“贪吃灶神”的心!除夕那天,便又迎他回到地上来了,我记得是不许放鞭爆的,说是会惊吓了他;迎送有如此的不同,真有点奇怪。

　　很久不在家过年了,不知道现在人们对灶君还那么恭敬不?至于桂林,则似乎还没有什么改变,连我对门一家广东难民也卜拉卜拉放起鞭爆来,好像他们的灶君,竟游吃到这儿来似的。我不禁嘘了一口气,望着窗外阴霉的天。

　　一九四三年一月二十八日

　　(选自《秦似杂文集》,三联书店1981年版)

作者秦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