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鬼魅一夕谈
来源：秦牧   2019-11-01 09:50:23

　　一九四二年间,广东韶关枪决了一个贪污成绩异常杰出的新会县长李勉成,他的巨大的尸体弃在黄岗坟场上,直到腐烂了才收殓,他的爱妾四处哭哭啼啼,他和新会一些土霸合股做生意的股款都给人吞光了。

　　我和这位李勉成先生认识。

　　一九四〇年春,我在干战地记者,有一夜,月色如银,我们一同从中山县城石岐出发,雇一只小船,溯江到小揽镇,访问当地游击司令袁带。

　　江水又柔又绿,桨声橹声,月色人影,构成一种异常优美的格调,这位李先生当时是个上校,当着战地党政视察员,他盘坐在船舱里,和我对面,戴副一千度以上的近视眼镜,高高的鼻梁子十分威严,不时落落拓拓地笑着,那种笑,混杂着讥诈与智慧。

　　我们已经认识好久了,谈笑十分随便,这是一个异常博学的中年人,懂得世界大势,“中国特殊国情”,还曾致力经史,又做过军事教官,干过醴陵县长。那夜,他谈论在澳门暴动需要多少人,要怎样布置,讲得兴高采烈,不知怎样,我们忽然谈到海盗,谈到由大土匪一变而成为大将军的风云人物,他摘下眼镜,眼睛闭成一条线,一边擦着眼镜一边感慨地说：

　　“这时候,在这种地方,想风云际会,有三条路可走。”

　　“什么路呢?”我问。

　　“第一条,走私,运钨运米,这一带县长那一个不捞百几十万?就是走的这条路。”他戴上眼镜仍旧闭目养神,把脑杓子枕在船篷边,让月光照着他长方形的脸,一边用舌头顶着烂牙洞,一边滔滔不绝地说:“其次,贩卖妇女,也是这时候发大财的好办法,四邑,广州,南海地方女人都贱得要死,运上粤北就变成钱,不过做这种生意,与其到沦陷区去,不如到未沦陷的四邑带去。”

　　“什么原因呢?”

　　“未沦陷的地方,女人们战前准备的嫁妆都还保存得好好的,人骗得过手,货就是你的,这些地方,要是技术好,女人的全家老小契姐契妹,有时候都愿意跟你走——”

　　“全家跟着走,对于人贩子有什么好处?”

　　李勉成先生锐声笑了起来,微微睁开眼睛瞧了我一下,那种笑声眼色的涵义,据我看,是说:“你这幼稚的小子呀……。”

　　“这样的”,他正色解答道,“女人可以卖给人做妾当填房或做婢女妓女,如果她有小弟弟,可以卖给人家做养子,不要以为战时没人愿养小孩,无后的有钱人还不是一样需要养?如果姑娘的母亲跟你走,只要是五十岁以下,同样卖得出,现在农村人力多缺乏!四十多岁的老女人不但可以成亲,还可以耕田,许多做人口生意的,并不光只运女孩子的,一行人全是女孩子,多容易启疑!”

　　“怎么被骗的女孩子在路上不会闹起来呢?”

　　“中国女人的心理你不是不知道,只要你和她尽速的发生关系,她就会乖乖跟你走!这一带人贩子全是这样干的!”说完,他打开一个糕饼罐,检出几块菊花糖来请客。

　　和这位先生谈话,使人得到的是无数黑暗的智慧,我激动地摇摇头,他严肃地吃着菊花糖,看他咽完最后一口,我问:“还有第三条路,怎样风云际会法?”

　　于是最精彩的,惊心动魄的谈话开始了。

　　他眼光闪烁地笑一笑,估量了我一眼坦然地道:“去做伪军将领,当汉奸。”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了一下。

　　你不要听见个“伪”字就魂飞魄散:汉奸,事实上并不像你想像中那么严重。”他舐舐嘴唇又说,“现在这边的军事人员过去,一律跳二级,以我而论,上校,一过去就是中将,现在多少军事学生到广州去登记啊!《广东迅报》你见过没有?”

　　我点点头,记起《广东迅报》上面的汉奸活跃的消息,这是一份日本人办的伪报,里面登些日本化的文字,如“民众举起双手表示对和运的全幅信念”之类狗屁不通的句子,我有一阵恶心之感,带笑问道:“那么你难道想跳过去么?”

　　李勉成先生意味深长地狞笑:“伪官,譬如当个空头委员之类,划不来,如果带兵的师长,军长,绝对要带兵的,我可以干。”

　　所以如此坦率的原因,显然的,是根本不把交谈的小子放在眼底,我像被一个大拳师击了一拳,摇摇欲坠,而他,“坦荡荡”地,像一个哲人。

　　也许已多少看出我的心绪了,他说:“你以为汉奸就完全行动不自由吗?要看你的人事,你的手腕,你的魄力,你可以拼命要求配备,尽量扩充,有机会,一二年间,可以变成集团军司令,当然,你要尽量发展关系”

　　“假如有命令要你进攻呢?”

　　“你可以敷衍一下,许多伪军还不是这样子敷衍的?要真打,他们不瓦解了!”紧接遁词之后,立刻又兴致勃勃的道,“权势钱财,仍旧是维持地位的办法,你弄到钱,各方面做点人情,你的军队就可以只是维持治安而不必调上正面战场,这局面,我看定了,将来中国是三分之局,你不要以为什么伪军不伪军,一样的能生存发展。”

　　“抗战胜利了呢?”

　　“你可以及时反正!”李勉成先生理直气壮大叫起来。”你可以把财产分配到租界,澳门,香港去,化名置产,准备退路——。”

　　我闭口结舌,只能以眼。

　　“伪军也能救国的,要看你如何运用。”看见我淡淡地笑,他猛然问道,“你说,中国是什么性质的社会?”

　　这可叫我为难了,和这种政治家谈话,你一个名词不合他胃口,你就是乱党,怎好随便张开嘴巴呢?

　　“半封建社会,”这回是他自己说出来了,“封建关系对政治,社会都发生作用,你可以利用亲戚,朋友,同乡,同学,师生,上司下属的关系,打通人情,在紧要关头反正,你们年纪轻对于武力的作用还不明白,民国史我太清楚了!那一个风云人物不擅于用武力的?只要你有兵有枪,你向任何一个人表示竭诚效忠做他的走狗,谁都欢喜你,你不要把事情看得太死,虽然是说笑话,你可等着瞧,你等着瞧……”说完,摘下眼镜,又闭目养起神来了。

　　船驮着月色,在光滑如镜的江面航行着,静静地,万籁俱寂,我忽然想起了鬼魅。

　　半年之后,我从香港回韶关,知道李勉成先生伪造一张游击司令的介绍信去找粤省府主席,捞了个县长,上任几个月,刮了几十万,后来又被枪毙了。

　　这是五年前的一夕夜话,那时候国事还十分蜩螗,现在好了,天下太平的字眼流行了,该是那些汉奸王八蛋们吃“洋胡豆”的时候啦!不过我在外面漂流这七八年,听惯圣贤的言语和看惯流氓的手段,不觉世变日甚,看见出水的官人们摇摇摆摆,常觉寒心,把这鬼魅的一夕谈记下来,目的无他,印证一下,看魔鬼的智慧是否依然统治着历史?

　　(选自《秦牧杂文》,开明书店1947年6月版)

作者秦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