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顷的黄金的熟稻田,给一个山峰的屏障挡住了,稻田爬山了,爬过了山脊,山的那一面又是千顷万顷的黄金的熟稻田。
山峰成了大地田园中的阡陌。大块大块的云在他们上面,而小小的林子,小小的房屋,低凹地,卑微地,散播在中间。
在这样的一条曲径的靠左手,竹林底下,僻静之中,诗人在那儿住。
诗人是瘦长的。历史的一双苦痛的手把他捏成了一个雕塑性的瘦长身材。他是黧黑的,像黑土捏成的。如果他不是诗人,他就是一个农民,是成千万个悲惨地生活的农民中间的一个。
好比太阳一定从东头出,西头下,农民们都相信悲惨的生活是天命,是天理。然而农民诗人却知道悲惨生活的底细原因。他不止一次地掩卷或搁笔,纵跃过一条小溪流,站在谷中四顾,在田中来去,再穿过一座苍翠的松树林,爬上山峰,从山顶下瞰。
万顷良田伸展着,无边无际,直到氲氤的云气把地平线模糊了。伟大的沃壤啊!这童话中的金河王的山谷啊!小林子,小牧场,纸摺似的庐舍。阳光照耀着。不时,一块云经过,一个巨大的,黑色的疑问号投身在田园,小林子,小牧场,小庐舍上面一些小黑点似的农夫在上面挥舞他们的锄头或镰刀。
虽然他们耕作,他们所耕作的是什么呢?他们的耕作又为什么?他们的耕作又为什么?
不论如何悲惨,苦痛,他们的辛劳总是创造了黄金的熟稻田。
而诗人更在农民的心上,发现了另一个金河王的山谷。每个黑土捏成的农民,有一颗富庶得像万顷良田一样的心,然而农民们所受的只是层层的苦痛。他们一无所有了,他们只剩死路一条。
在苦痛上加一些新苦痛,好比是冰水里倒进冰水去。他们苦了一年又是一年。然而诗人呻吟了。每一个新苦痛的加添,那怕是最微小的,他也要呻吟。乡下佬看告示凶凶凶。诗人呢!诗人是敏感的。即使田园中一根小草颤动了一下,他的感性也会激荡起来,好比大地地震了。而他们一声声呻吟,就好比一声声控诉的,责诘的巨雷,隆隆地擂过了全国家。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的,诗人们不约而同的都写讽刺诗了。都尖锐地,刻毒地嘲弄现状。这一种特异的倾向的产生原因是很容易了解的。为黄金的熟稻田围绕的中心,矗立着一座山城。这是座最庄严的城。但是在这座最庄严的城中,却有着一群荒淫无耻的,丑态百出的,伤天害理的,穷凶极恶的衣冠禽兽。到处发生了啼笑皆非,哭笑不得的事情。人民开始哭泣了,可是诗人挑选了嘲笑。
在田园中,呻吟的诗人也忽然间射出了无数枝讽刺的利箭,他把一切假面具都撕了下来。他暴露了罪恶的魔鬼们的罪行和原形,当着全民族的面大声地讽刺嘲笑他们。全国家都听到他的连串的冷笑,热骂。然而,谁也知道的,得罪了权力,会有怎样的不幸。有时,他从窗外望到阡陌上,一个昏暗的天色底下,走来了穿黄衣服的人;那模样就不是善类。他的心就会怦怦地跳跃了。诗人是警惕的,敏感的,多疑的。他爱惜他的生命,虽然他要放射他的讽刺的利箭,并且要向着要害放射。诗人决定把整个身体投在战斗中。他从山峰顶上走下来,肩膀上挂搭着他那一把弓和那解开的箭袋,光火地大步跨着,箭杆震动有声。但当他看到周遭的恐怖时,他的心像弓弦一般的震荡了。他对自己说,他要小心。
也许有一天,他会被杀害的。马却陀曾经被杀害,便是洛尔加也曾经被杀害。
有一个晚上,诗人已经睡下了。一片寂静包裹着整个山林田园、天和分娩的大地。只有秋虫的鸣声互相和谐着、响应着。眉月出现了一下,立刻又消失了。树林和外面的黄金稻都沉没在黑暗与睡眠中。
忽然,他的睡眠给远远地方的声响吵醒。似乎有一大群人在向这个地方走来。他们确实是向这个地方走来的。狗狂吠着。已经这样夜深了,为什么还有人要向这里走来呢?诗人侧起了耳朵。他直坐了起来。他剧烈地震动了,睡意完全震摇掉了。“他们果真来了吗?”他们已经在下一个小山坡了。
“万岁!”
僻静的田野第一次听到了这个奇怪的口号。一刹那到处见人影火光,显然一共有七八个至十几个人下了坡来。有的高举着火把;有的拿着四处扫射的,强烈的手电筒。有的,拿着棍棒。有的,似乎还提着盒子炮。
“万岁!”
这是用沙哑的声音喊出来的,有男人并且有女人的声音,却都是沙哑的,奇怪的,而且恐怖的。田园立刻用寂静来答复这奇怪的,恐怖的呼号。狗也不作声了。秋虫停止了鸣奏。火光照出了无数的黑影,相互交叉着。火光射入了诗人的窗子,搜索着天花板,在天花板上投掷出一个闪动的菱形。黑暗,像一幅黑缎子似的,被裂破了。黑暗中的竹树,也给整块整块的裂破了。屋子的四周,已经水泄不通地被包围了起来。
一颗跳跃的,惊悸的心立刻告诉他自己:“他们来了,他们终于来了,这是一个新的方式,他们狂暴地叫嚷着公然冲进来,先把我尽情的侮辱,然后再打死我。”
现在,他们已在大声的“砰!”“砰!”敲门了,并且那些沙哑的声音已经在喊他的名字了。
“我从后面走。”他微语一声,飞也似的跳了起来,从后窗扑进了竹林,他消失了。
诗人一下子无影无踪了。
诗人的太太已经开了门,欢迎到一群朋友,他们夜深还来访问。诗人是被这一带邻近的人所深深爱着的,由附近一个医学院里的著名精神分析学权威领导居先,微生虫主任、看护小姐、爱好文艺的青年男女、还有几个乡间的农民,他们都喝得烂醉而来了。火光照亮了他们的红脸,这是整个儿的,一群狂欢的夜游人。
“我们来报喜讯!”
“日本无条件投降了!”
“我们胜利了!”
“万岁万万岁!”
“诗人呢?”
“我刚才已经看见他起来了,”诗人的太太说,“里面坐,里面坐……”
事情是这样突然发展的。有一辆吉普车驰经郊外市镇的街道时,报告了日本投降。立刻城市里飞送了号外来,立刻市镇在爆竹金星的飞舞里狂欢而且飞舞了。医学院附近一个咖啡座立刻挤满了人,老板拉开了嘴巴,尽量地打开了酒瓶和大酒罐并声明大庆祝,不收一文钱。酒像泉水一样的流放了。人们已在这个酒店里跳起交际舞和滑稽突梯的怪舞——医学院有不少会玩的男女直跳到酒店外面。很快的、每一个人都醉了。狂欢之夜啊!每个人都叫喊,叫喊着喉咙都沙哑了。酒店里这样的零乱,迷漫着烟云,像刚刚遭受了原子炸弹一样。
这时,全世界都在大庆祝,莫斯科、巴黎、伦敦、纽约、到处都在狂欢。可是这小市镇的欢乐决不比任何大都会少,庆祝得决不比较示弱,当所有的人都疯狂起来,忽然有人提醒:
“诗人!诗人一定还没有知道。”
于是一群人站了起来,扫射着电筒,叫诗人写诗庆祝!
他们离开时,还有人不忘记顺手牵了几瓶酒,爬上小山坡,经过小牧场,小庐舍,这样浩浩荡荡,他们来了。
但是诗人已经无影无踪。
接下来的事情是最幻异不过的。狂欢之夜里,一群似疯似醉的男子打起了火把,扫射电筒,分散在田野上,像寻找他们的灵魂一样,寻找他们的诗人。
他们上天下地的找,他们漫山遍野的找。
“诗人啊——回来!”
空虚的谷底传来了回声。
“诗人啊回来啊!”
稻田在夜晚里发散的香味是又浓冽又温暖的。他们爬上了山,爬上了松树,钴进了草堆。时而森林和原野,异常美丽地出现在萤火似的火把中,他们沙嗄地喊:
“你在哪儿啊?诗人,回来啊!”
可是这时诗人已经遍体鳞伤了。他一出门,就跌了交。在草里爬行,然后狂奔入黑暗中。不知怎的,他的一个鞋底脱掉了,立刻一块三角形的石子割破了他的脚。一阵剧痛,直钻到他的心里。他几次脚踏了一个空,滚下山坡,只觉得眼前爆竹似的金星迸裂。他又有几次没入草丛中,蔓草像镣铐一样束缚了他。他挣扎了半天,才恢复自由。然而他连滚带跌,不觉已跑了十来里。而离开召唤他的朋友自然是很远了。
“我所爱的,以及爱我的朋友们,永别了。”诗人在这样流泪,他坐在一个树根上,他必须休息一下,他的呼吸非常短促,他的思想却非常迅疾,而且明晰地透过黑暗。他知道,大规模的压迫和屠杀终于开始了。
“永别了,朋友们!”他呻吟地想。于是忘记了自己的不幸,他想到了整个民族的大灾星。他流下了滚烫的热泪来。啊,这些东西!他们是没救的。他们是下了决心要把民族毁掉的!然则,现在,他将要投奔何方呢?
他一边休息,一边哭泣。可是这不是哭泣的时候。他跳了起来。他收拾了泪珠。保全自己的性命要紧。谁要能转移阵地再战,他想,谁将要胜利。人民是永远不能征服的!像黑暗中飞行的鸟雀,忽然他发现他自己已站在一个文艺批评家的朋友的住家前面,几乎一闯就可以进去了。
然而他大大地提高了警觉性。他必须小心。他小心地绕着这座屋子,兜了一个圈子。这样夜深了,可是这屋子里面点着灯,而且,里面还有嘈杂的语声。
不好了,他还没有绕第二个圈子,他发觉了!他应该早一点到这个朋友家通报他。或许还来得及,可是他显然迟了一步。这位文艺理论家已经,一定的,一定被捕了。他叹了一口气,含了眶子泪水,望着灯火说:
“永别了,亲爱的朋友!”
他恐怖地转了身就跑,投入黑暗中。而八月十五日这一个晚上,可真是伟大的狂欢的夜晚。每一个村镇,每一个人都在狂欢,骚动,酒醉中,而每一个狂欢,骚动,陶醉的村镇,家宅和人,都恫吓了这逃亡的诗人,他想到通过一条公路,去试试运气。正匐伏在公路边,忽然几辆吉普车隆隆的过来。里面的人疯狂地叫喊着。他赶快把头纳入草根,到处是叫啸,嚎哭,这里那里又是机关枪声。而他决不能停留。他必须移动。
一定什么大不幸降落到这个民族的头上了。全境一定都在混乱中。
忽然一道探照灯从他身上扫射而过。那样强烈的光线,他闭上了眼睛,以为自己的心要从嘴里跳出来了。探照灯正在交织着V字。他却认定这是为搜索逃亡者而探照的。
他的第二个访问的住宅是一位教授莎士比亚专家的家庭,一家大学的教授,是不会被捕的了。而且,这一位朋友一定可以窝他,设法保护他,再运他到安全的地方。然而,然而那里,也有着辉煌灯光,嘈杂的声音。他吃惊了。“他也被捕了。”
他没有转上一个圈子,似乎看到有人向他走来。等待着枪声。他混身发抖了。立刻他转身狂奔,庆幸他又在间不容发之中逃了出来。
大约他,只有他,诗人,还在狂奔。他一定要尽可能的快逃到安全地方,然后向全世界控诉!可是天色快要破晓了。他必须赶紧找一个可以在白天里隐藏的地方,一个山洞……
“诗人啊,你在哪儿?”
已经在屋子里等了他半夜的朋友们,索性彻夜不眠了,又回到山林田园中找他,呼唤他。
其时,有人已经废然而返。有人自顾自睡了。有人是整个地醉倒的。
天边抹上了一道红云。破晓了。
“写讽刺诗的诗人,”一个说,他一边欣赏黎明,一边用手杖拨开黄金的熟稻,看里面有没有躲着他的诗人朋友,“看样子自己已以变成一首讽刺诗了!看样子全世界都在庆祝,他却做了一夜的噩梦。”
“不然,”另一位朋友说。“一个敏感的诗人的噩梦是全国家的灵魂的噩梦!诗人是先知。”。
“我不希望你这样的悲观,”第三个说话了,“我希望他的噩梦是过去数年内,全国家灵魂的噩梦的一个总结。你们看,他叫,“黎明多末美丽。”
接受了初升太阳的火焰,稻田里千百颗的露珠,粒粒成了红宝石。
而忽然,诗人从中出现了,由小而大,由远而近,蜡黄的脸,通红的眼睛,流血的额,玻行的脚,受伤的身体,受难的灵
魂。他轻轻地问了:
“是胜利的狂欢,还是大屠杀的混乱?”
(选自《徐迟散文选集》,上海文艺出1979年9月版)
作者徐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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