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平:得到你战死的消息,正是从乡下到城里去参加鲁迅先生逝世五周年纪念大会的路上。我患着剧烈的牙痛,心里却在打到会场去讲话的腹稿,有人叫我预先准备的。牙痛,你还记得我的这个老毛病吧,不是一种严重的病,但扰乱人的思索,却不亚于独秀峰飘来的音乐广播。我的脑子,本像这几天来密云紧布,无月无星的黑夜,好容易露出一点点思绪的火星,牙痛的狂风又将它卷得无影无踪了。我非常焦躁,感觉得天气十分炎热,一面走,一面恨我的牙痛——牙痛就更显得不可忍耐。快走到中正大桥吧,迎面来的报馆里的取信人递给我一封薄薄的信,我毫不经意地拆开,一抽出来,是一张大白纸,上面只有一句话:“东平战死消息证实。”真是祸不单行,已经牙痛得无可忍耐了,天外还飞来这样一个精神上的打击!我真想把信放进去,重新封好,作为未看,投下滴江的浊浪,让它流到汪洋大海。但流到汪洋大海去的不是那封信,却是我准备的讲话的腹稿,我的心更扰乱了!
我走在大桥上,头上的天空仍旧那样昏沉;桥上来往的行人仍旧那样翻翻滚滚。我无心望他们,偶然看了一眼,觉得那些面孔,愚蠢的依旧愚蠢,麻木的依旧麻木。为了一点毫不足道的世俗的悲欢,他们就显着笑脸或愁容;为了一点点所谓得失荣辱,他们就马不停蹄地奔跑。而一个人类的天才死了已经五年,一个智慧的光芒熄灭了已经五年的事,他们都似乎毫无所知,毫无所觉,毫无所感。而你,东平,一个正在成长中的人类的天才,一个行将日见光大的智慧的小火,一个身背着民族解放的重负,在前线与民族敌人搏斗了三四年的战士的战死,与这些熙来攘往的人们,更是毫不相干。好像你不曾存在过,好像你的存在不曾给与他们任何补益;好像你现在也不曾死去,好像你的死去于他们也并无任何损害;不欣幸有你,也不惋惜没有你,正像五年前的他们,不曾欣幸与惋惜那另一个伟大的人一样。我悲哀,我愤怒,我觉得我有愤怒的理由,我简直想唾弃这些麻木愚蠢的我们的同胞,一时之间,甚至忘记了我的牙痛。
走到会场,会场已经黑越越地坐满了人。我不知道我坐在什么地方,不知道台上有什么人在讲话,以及讲的什么;只看见一张鲁迅先生的画像,钉在那红色的幕布上,一会场是一个戏院,还是五年前我们在上海看见他的时候的那样子,只是不说,不笑,不吸烟,不喝酒了。我恍然大悟似地记起鲁迅先生已经死了五年,他的尸骨恐怕早已变成万国公墓地下的灰土,血肉之类更是灌溉了墓上的最初的草茵;现在这远隔万里的异地的画像,不过是艺术家的魔法,与那真实的死者自己,是没有任何关联的。我不为鲁迅先生个人悲痛,却想起所有的人类天才和战斗者的运命,不能不为整个人类悲痛。我想,一个人的诞生,成长,是如何地不易;社会的既存势力无时无刻不向每一个人威胁利诱,要他变成无知,要他成为自己的俘虏,好让历史的车轮永远停滞在一个地方。我们的天才,我们的智慧的火,不知受到多少先觉的启迪和多少血的事实的唆示,自己更不知经过多少挣扎奋斗,在艰难险阻,迂回曲折中逐浙长成。等到长成了,能力智慧,正要在人类的花园开花结果;正要成为人类的取之无尽用之不竭的智慧的宝藏;正要像发动机一样挟着人类的运命向前飞跑的时候,而一只可诅咒的黑色的大手,不知从什么地方伸来,毫不容情地,把他攫取去了!如果这样的人能够活一百年,一千年,乃至永久,从已有的成就,更加发扬光大,给予人类的福利该是如何巨大哟;然而,残酷的自然,却不许世界上有这样一个奇迹!社会与自然不但吞蚀已经长成的天才,还故意苛虐正在成长中的同样人物,不知多少人还只刚刚露出一点头角,却“坎坷流落,终于天亡”(鲁迅)了。至于战争,更是屠杀天才的刽子手,凶暴的日本强盗的职志就在断送我们整个民族的生命,澌灭我们民族文化的种子,直接间接不知摧毁了我们多少天才,多少我们民族的优秀儿女。东平,你不是最初的一个,大概也不会是最后的,然而这就更其可悲了!
想着想着,听见一阵掌声,一个讲演者下台了。接着又听到台上有人提到我的名字,原来轮到了我讲话的时候,我不能不上去,然而我的心是悲戚的。我随口乱说,其实不知道在讲什么,也不知道应该讲什么。我像传说中的孙悟空,让一根毫毛变成自己的模样与人周旋,真实的自己却跑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去了。我的毫毛,在那里有上句没下句地讲了好一会,我发现听众实在厌倦了,应该赶快结束这无谓的冗谈。于是推说牙痛,草草率率地下台了。我没有撒谎,我真牙痛;我也撒了谎,我隐藏了心里的悲戚。东平,你原谅我么?
现在,我已经回到乡下来了。在一盏煤油灯下重新展开那位朋友的来信,翻来覆去,想看出你在什么地方战死和战死时的情形;但那信仍旧只那样一句话,莫非那写信的朋友,也只知道这点点,再多的就什么也没有了么?你写过《第七连》和《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那都是抗战以来最伟丽的诗篇,我相信你自己的战死,一定不会缺少同样伟丽的场景。负荷着民族解放的重担而生存的你,也负荷着同样的重担而死去,在你应该是死得其所;但对于我们民族的前途,对于和你一同战斗的你的友人们这损失是巨大的,无可挽回,无法弥补的呀!而且,我忽然想到,当你我同在前方的时候,曾经有一节日子,我们身边,没有一个字的印刷品;有一天得到一本残缺的《三国演义》,我们都抢着把它一口气吞蚀掉了。于是一时之间,大家都似乎着了《三国演义》迷,谈话的题材和语调,都离不了它,并且互以《三国演义》上的人物相推拟,你更自命为粗中有细的张翼德。“不过,”你说,“张翼德的结局太惨了。他应该死在敌人手里的!”那么东平,你勇猛的张翼德哟,你是死在敌人手里的吧!如果结局也和张翼德一样,你是永远不会暝目的!
另外一回,我们一同到前线去;你,平羽和我,三个人换得骑两匹马。每到一个地方,只要有半点钟的休息时间,我们就拿出稿本来写东西。我们把写东西这件事弄得非常有趣,非常罗曼谛克,我们都像是吉诃德时代以前的骑士,每个人都自命为英雄,都是在为一个什么美人而战斗。你的写作,是为了献给你的梅;平羽是献给他的果子;我无人可献,也附庸风雅似地假定有这么一个可献的人,于是都手不停挥地写。以致别人惊异我们的公事”竞如此地忙碌。你笑说:“真忙啊;简直像上海邮政局里管收快信或挂号信的。”你以后还把写作这一件事就叫做“开邮政局”,碰着了就问:“你开过邮政局没有?”这情景还在眼前,就像昨晚今晨的事一样,但是你的梅,平羽和他的果子,不知是否尚在人间战斗,你的战死的消息,却已经“证实”了!为了这,曾经和你在一齐开过邮政局的你的友人,正在深夜中,忍着牙痛,独自地“开邮政局”,你知道么?是的,我在手不停挥地写,但是不知道写的一些什么。偶然抬头,窗外是一片乌黑的夜空,什么也不看见,只有远处的字房里有一盏清油灯在秋风里摇曳,颇像你生前炯炯的目光,莫非果真是你的不昧的英灵么?如果是,东平,灯里还有油,瓶里也还有墨,为了你的梅,来吧,和你的友人一同“开邮政局”!
一九四一,一○,一九,桂林
(选自《中国现代散文》(下),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6月版)
作者聂绀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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