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土铺石凭的还仅仅是一股傻力气,桥梁和崖石才是人类血肉的吞噬者。异于有钢架的火车桥,公路的桥梁时常是在不知不觉中便开过去了。有一天,也许你会跨过这已坦夷如平地的横断山脉,请侧耳细听,车轮下咯吱吱压着的有人骨啊!长城的修筑史已来不及搜集了,我们却该知道滇缅路上那些全凭人力搭成的桥梁是怎样筑成的。并不是“上帝说有桥,于是就有了桥”,每座桥都有它不平凡的来历。修胜备桥的桥基时,先得筑坝,把来势凶猛的江水迎头拦住。然后用田塍上那种水车,几十只几百只脚昼夜不停地踩,硬把江水一点点地淘干。然后还要筑围坝,最后下桥基。下桥基的那晚,刚好大雨滂沱。下一次,给水冲掉几次。这时,山洪暴涨了。为了易于管理,一千多桥工是全部搭棚聚住在平坝上的。江水泛滥到他们的棚口,后来侵袭到他们的膝踝。可怕的魔手啊,水在不息地涨,终于涨到这千多人的胸脯。那是壮烈凄绝的一晚:千多名路工手牵着手,男女老幼紧紧拉成一条受难者的链索,面着这洪泛(液体的坟土!)绝望地哭喊。眼看它拥上了喉咙,小孩子们多已没了顶,大人嚎啕的气力也殆尽。身量较高的,声嘶力竭地嚷:“松不得手啊!"因为那样水势将更猖獗了,一半夜,水退了。早晨,甚至太阳也冒了芽。但点查人数的结果,昨夜洪流卷去了三四十个伙伴。
如果有人要为滇缅路建一座万人冢,不必迟疑,它应该建在惠通桥畔。怒江在全国河流中踞势之险峻,脾气之古怪,读者或已闻名了。《禹贡》里的“黑水”据说就是它,老家在西藏泡河老,经西康循他念他翁山和柏舒拉岭而入滇,是中国西南部一条巨蟒。它的东岸屏他念他翁馀脉的怒山,西岸便是害得汽车呜咽喘嘘三小时的高黎贡山,(属喜马拉雅山系,来头自也很大!)山巅虽然有时披雪,躺在山麓下的怒江,温度却时常在一〇五度,有时热到一一八度。江流多险滩,水质比重又轻;既无舟楫之便,即想利用江水冲运木料也不易。当惠通桥未修成时,每年死在渡江竹筏上的人畜不计其数。一九三一年有侨商捐修了一座铁索桥,造福往来商旅,功德无量。惠通桥工程虽浩大,还仅是沿用旧墩,加强原有载重力而已。但其艰险情形,听了已够令人咋舌的了。
惠通桥的铁工是印度人,木工是粤人,石工多是当年修筑滇越铁路的云南人(他们个个都有一段经历)。但还有并无专技却不容泯没的一工,那是“负木料者”。为了使桥身坚固,非使用栗木不可,十个月修桥,有半年时间都用在搬运木料上。如果粟木遍地皆是,自然就没有什么神话意味了。然而栗木稀少得有如神话中的“奇宝”。它们长在蛮老凹(属龙陵),藏在原始的深山密箐中。七八天的路程,摸着悬崖,在没人的鬼剑草丛中钻出钻入,崎岖得不可想像半年来,有近百人经常在蔽不见日的古森林中,披荆斩棘地四下寻觅,砍伐下来,每天又有几百人抬运。好沉重的栗木啊!每十五个人搬运一根:七个抬,八个保驾。这样搬了一千根,才筑成了这座驮得动钢铁的桥。
筑桥自然先得开路。怒江对岸鹰嘴形的惠通崖也不是好惹的家伙。那是高黎贡山的胯骨。一百二十个昼夜,动员了数万工人才沿那段悬崖炸出一条路。那真是活生生一幅人与自然的搏斗图,而对手是那么顽强坚硬。一个修路的工头在向我描述由对岸望到悬崖上的工人时说:“那只像是用面浆硬粘在上面一样,一阵风就会吹下江去。”说起失足落江时,他形容说:“就像只鸟儿那么嗖地飞了下去。”随之怒江起个漩涡,那便是一切了。但这还是“美丽”点的死呢。惨莫惨于炸石的悲剧了。一声爆响,也许打断一条腿,也许四肢五脏都掷到了半空。由下关到畹町,所有悬崖陡壁都是这么斩开的啊!
一个没声响但是更贪婪的死神,是那穿黑袍的“瘴毒”,正如阴曹地府里有牛头马面,当地人也为这神秘病疫起了许多名称。如龙陵、芒市段的双坡、放马厂、芭蕉窝等地,据说是流行着(一)泥鳅痧症象同一般发痧,腹痛,土治法是把胸脯刮出红筋。但红筋若翻过肩膀,生望便濒绝了。(二)哑瘴一发烧,把手放到脑顶上都觉发烫。随后又发冷。渐渐神志昏迷,不能讲话。据说患者延至三天必死。(三)肛疔—一位路工指导员曾染此症,病象是骤冷骤热,呕吐昏晕。死后发见肛门内有菜子状疹豆。(四)羊皮痧—头痛,皮肤起红点;燃之以火,噼啪作响。及红点一黑,人即完事。另外,还有无数种神秘病症。总之,永昌以南的路工死于瘴毒的数目很可惊人。如云龙一县即死五六百,筑梅子箐石桥的腾越二百石工,只有一半生还。
虽然有些人武断地否认瘴毒的存在,直谓为“恶性疟疾”,而许多云南朋友又把这“如一股旋风,腾地而起”的“五彩虹氲”说得那么神秘。我不谙医学,不便妄作论断。但只要看看边地筑路工人的生活情形,即知死亡以种种方式大量侵入,原是极其自然的。这些老少英雄们很多是来自远方的,像蒙化、顺宁、腾冲。公路并不经过他们的家乡—时常须走七八天的路才能抵达。他们负了干粮(还有没粮可带的穷人,白天筑路,晚上沿门讨饭。)爬山越巅地走到工作地点,便在附近的山坳里扎了营。地势是低洼潮湿的,四面为岭岩围起。一路上,山箐里这些“棚”中腾起缕缕炊烟。棚子其实只有两根木棍作支架,上面散铺着树叶,低矮到仅容一个人“钻”进去。遇到阴雨,那和露宿实在分别不大,而赶工的时期刚好就在雨季。那小棚是寝室、厨房,又是便溺坑。白族路工炊饭的燃料是捏成饼形的牛粪。这便是为烈日晒了一天的罗汉们晚上安歇的地方!
作者萧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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