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在我初次审问的那间房里,但审问我的人却换了一个矮个子。他那一撮小胡须,和我们在日本仁丹上看到的商标一模一样。穿着一身西装,看样子还是新做的,皮鞋也擦得亮光光的,嘴里含着一支雪茄。
“坐下吧,这里的生活还过得来吗?”
“很好很好,谢谢你们的优待。”我毫无表情地回答他。
“病好了吗?听说你想吃苹果,这个可以办到的,喂,加田,你赶快去买两个苹果来吧。”
立刻,那个被叫做加田的警察开了门出去,不到五分钟,两个又大又红的苹果递到了我的手里,我紧紧地握着它,好像握着爱人的手似的。
“现在就吃了它吧,不要客气。”他假仁假意地说着。
我本想带到囚室里去吃,但一想到那里边有这么多的人人分一块,落到我自己岂不也只能分到一小块么?于是就真的吃
起来了。
唉,苹果的滋味实在太鲜太美了,我又想一口吞下去,又想把吃下嘴里的苹果吐出来重新咀嚼一番,嘴里干的快要冒火了,把两个苹果吃下去还感到不满足,当我最后一口咽下去的时候他开始发问了:
“你为什么老不满意敝国,写些漫骂敝国的文字,敝国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们留学生?”
我觉得他问的太幼稚太无聊了,不觉好笑起来。
“没有的事,你们根据什么说我反对日本?”
“你的书信和你的作品,那一样不表示你的反抗呢?顶呱呱,你真是中国伟大的女性。”
他把大拇指一伸,做着一副难堪的鬼脸给我看,我把眼睛望着天花板,他气得拍起桌子来。
“你不要假装从容不迫的神气,你知道你犯的罪是多么严重吗?你在山井家里开秘密会议,你参加神近、中条她们的组织你引诱日本的文艺青年走向左倾的路上,你这个厉害的家伙,到了我们这里还敢不承认吗?”
“承认什么?你的话我简直一句也不懂?”
“听不懂?那么,李样,请你翻译给她听吧。”
所谓“李样”也者,是一个可怜的中国人,他出卖了祖国,出卖了同胞。他在这里担任书记的工作。起初,我还以为是个日本人,并没有留意,谁知这时他却当起翻译官来了。
“法官的话说得很慢,你为什么说不懂呢?你不要调皮,到这里来的人越老实越好,你究竟在山井家里开过几次会?讨论过一些什么事情?参加的有些什么人?神近样来看过你几次?竹内样他们组织的中国文艺研究会,你出席过几次?……”
真不愧为一条忠实的走狗,这位我们贵国的同胞居然也这么盘问起我来了。
“神近样吗?我根本不认识!”
“你不是给他们的《妇人文艺》写过文章吗?”
仁丹胡子连忙插嘴说。
“那是她们翻译我的一篇小说,我那里能用日文写文章?”
“你这家伙太不老实了!”仁丹胡子几乎咆哮起来,你说不懂日本话,为什么能用日文和神近样她们通信呢?”
“你怎么知道我用日文和她们通信?”
“你给她们写的信,我们都存下底稿,你要看吗?那是你的亲笔。”
这时我不能不佩服日本侦探的厉害了,他们居然在检查书信时把原信照抄下来,并不没收,也叫收信人看不出半点已经检查过的痕迹。我寄回上海的几篇通讯稿,现在都到了他们的档案卷里,唉,好厉害的家伙!
“那是朋友代我写的。”
停了片刻,我气愤愤地回答他。
“喂!究竟你和山井是几时认识的?在他们团体里担任什么工作?”
“团体?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只认识他个人,并不知道他有什么团体。”
“我问你!你为什么要从阿佐谷搬到下目黑来?”
“为了我和山井样交换教授便利一点。”
“你真教过他中文吗?”
“当然!你可以问他,难道还是假的吗?”
“山井样已经是第三次犯罪了,你难道不晓得和他做朋友是最危险的事吗?”
听到这里我微微地笑了,我觉得上面那一大串都是使人发笑的融问,他并没有抓住问题的中心,更没有找到我“反动”的证据,徒然例行公事地花费一些时间和口舌,有什么意思呢?
“当然不知道。我只晓得他的日文很好,而又很高兴学中文,恰好我正需要一个这样的人教我日文,所以我们的交换教授就这么开始了。”
“你们名义上是交换教授,实际上还不是因了某种工作关系的原故,老实告诉你吧,山井已经把你的一切行动都供出来了,你还这么拼命替他隐瞒,替他辩护干什么?”
我知道这是他们的手腕,故意用诡计来哄骗我的口供。我绝对相信山井决不会出卖朋友,胡说八道,他的内心一定比我还痛苦,可怜他的坐牢明明是受了我的牵累,如今他们硬说我是受了山井的影响,真是颠倒是非,太冤枉人了。
“这里有一个问题请你答复我,你来东京的目的是什么?”
仁丹胡子的问话,越来越莫明其妙了,我真懒得理他。
“还不是为了求学吗?”
“求学?说得那么好听,你明明是被派来做秘密工作的,所以有那么多的朋友,有那么多的地方给你寄杂志来。你在
‘九·一八’事变那年在我们这里留学的时候,曾当过中国留日学生会的监事,而且你是被我们驱逐回国的,想不到如今又来了,你的胆子真不小,不过这回却不能那么轻轻地放你回去了。”
“驱逐回国”这四个字像一把刀子刺进我的心里。五年前那幕惨痛的回忆又钻进了我的脑中,本来是不想再来日本了的,但抱着“不人虎穴,焉得虎子”观念的我,居然又真的送到虎口来了。还有什么可说呢,命运注定我要受这些洋罪,就只好听天由命了。
“好的,你始终不肯把实话供出来,你以为本事大。明天我要你看看我们的本事!今晚你回去过细想一想,到底是老实供出来好呢?还是用滑头的手段欺骗我们好呢?”
我从这时起就决定不回答了。我应该养一养精神,做好明天的准备。明天也许是个很严重的日子,说不定生与死的决定就在明天!
“一个女人不好好在家做个贤妻良母,却跑到外国去胡闹,中国有这样的女人,我觉得这是中国的羞耻!”
“放屁!这是中国的光荣,他有四万万二千五百万热爱着她的儿女,他们不愿做亡国奴,愿意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到底!”
拍的一个耳光,落在我的左脸上,我倒退了一步,左脸像火燃烧着一般,热的我不能忍受,我的眼里冒着血花,身子实在支持不住了。正在下意识命令我也举起手来还击那矮鬼的时候,却被看守推出门外了。
更大的侮辱从今天开始了,我不伤心,更不流泪,我要更勇敢,更坚决,宁愿死,决不能屈服。
我咬紧着牙根渡过了最悲愤的一夜,我冷静地期待着第四次也许是末一次的审判来临!
(选自《在日本狱中》,西安华北新闻社1943年1月初版)
谢冰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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