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山国很难遇到的好天气。夜半慢慢积砌起来的雾已经散了,太阳显得分外明朗,像一支温暖的手,一直烫到人的心上,使心痒痒的。郊野的草,还是枯黄的,秃秃的枝桠,也一样衰颓的刺向蓝天,然而却都闪闪着光芒。江水奏着的也是轻快的曲子。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下午,我和我的朋友在散步中渡过去。这里的冬天没有雪,却常有阴霾的天。在这样的天空下叫人有笑容似乎是很不调和的;不过就是在像今天这样好的天气,我和我的朋友也都没有笑容。
这朋友平时是喜欢跳跳闹闹的,和他在一起,会使你永远感不到沉闷。你和他从那梯阶上走下来,他就会在石级上跳舞;你的忧愁刻在脸上,他就轻快地唱着:
来吧,把你的忧愁扔在一边,
乐,乐,乐,
把你的脸儿乐得大又圆,
就是这样乐。
……
但今天却变得异样沉默。只是随手摘一点野草野花,玩玩又随手扔了。
“生活要就是一瓶果子汁,要不,就是一瓶老酒,”他说:“然而我们目前过着的呢?——一杯白开水。”
我有点奇怪这样的话会出自他口中。但生活的平淡是谁都感到的。这对有些人是很适合的:有着不算太好而也并不太苦的日子,无风无浪,日子是静静的溪水,轻轻地平稳地流走,世界上大的变动如一块小石,投下来也会使水面起一点皱纹,但不久又平息,如什么都没有过一样。
“唉,生命的寂寞,生命的厌倦,谁懂得?”
我的朋友对着一抹淡紫色的远山,发出了喟叹。
年青者谁不有热烈的梦呢?无限的沙漠中一扬鞭,沙末随马蹄飞起,或是冰天雪地中,黑夜摸索行军,虽不免痛苦,却是谁都渴望着的。既是如火如荼的年代,年轻人就应该有着如火如荼的日子。然而,我们却只是将青春的岁月消磨在这小镇中。在江边的沙滩上晒太阳,在小酒楼上吃酒,在月下的石桥边谈情。这是怎样的日子呢?我用一篇小说的题目来称呼我和我的两个同伴:“三个无聊的人”。
中世纪的骑土梦是应该被摔开的。然而要求的也决不是这样,清闲的如隐士一样的生活,原是被放逐来此的,此刻,我想着“我该走了。”和朋友在长长的散步后都有些感到疲倦,各人想回自己安息的地方去了。我将我的意思说出,他似乎有点惊愕,但随即就说:“嗯,走了也好。”
“我要走了。”这话多少含了一些悲凉的意味。走了,到那里去呢?各地原都不缺少遮拦人的眼光和锁住人的脚步的山的。独坐小屋,就静静地思索。其实,要走,也不全是我的意思,有时人常是在莫名其妙的情形下被人攒走的。但思索得毫无结果,年少闯荡江湖,几年来,一地不容安身即挥袖而去。现在又嚷着要走了,一面就检点行装,一背包,一小箱,如此而已,心情随着散乱的行李而紧缩,而沉了下去,我渐渐的感到悲哀了。
用一些感伤的字眼来形容对一个将别的地方的留恋,原是多余的事。但即使曾经感到厌倦,临走时,对留下的一草一石,无不觉得可亲。何况这里还留下了许多好心的友人,留下了谈过多少密语的石桥,留下了徘徊过多少次的黄昏时的林子,留下了青春的脚步和荒唐的心。……
我说过我永远只是一个过客,负着沉重的祖国的与感情的重担,在沙漠中,艰辛地蠕慢的游走。风大路长,多少次被迫倒下,而又痛苦地挣扎站起,继续走我的路。何尝又不愿安憩于绿洲边,营帐旁,得一少女一盏之施,但哪里能够?
我自己也惊奇会写得这样感伤,然而也并非不可解。是感情的脆弱与浪费么?但请申斥者看我年青的心。——而且,我想,明晨的太阳会将我身上的阴霾洗去。一切苦难原是预料的,也可算是自己安排下的。既是从战斗中来,也将奋往直前,战斗下去。
是怎样悄悄地来的,也将是怎样悄悄地走了,虽然不知雨夜落谁家。我想为好心的友人留下一点惜别之情,执笔在手,却什么也写不出,临了,还是引了庄子的几句话:
涸辙之鲋,相吁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于是,明晨,我将如一支启碇的小船,将手帕如长帆那样高高扬起,而且轻轻的挥一挥。
——二月
黄桷树
(原载《文艺生活》第2卷第5期,1942年8月15日出版)
作者曾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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