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给关在一间小小的病室里了。时间像停止了轮辙似的,好长的昼和夜呵!
桃李该开满了山林吧?不正是遍地铺盖着绿油油的茵草的季节吗?
是呵,嫩绿的柳条该低垂在岸边,清澈的溪水该在淙淙泪泪的歌唱了。
那旁边,那垂柳低垂着的溪边,可展开着一片无穷尽的田野?绿油油的细柔的禾秧,在轻轻地波漾着?是用新翻起的鲜洁的黄土做成了田塍,把那田野整齐地画成了一格格的棋盘吧?有什么在那里跳着叫着呢?谁在那里负着锄头愉悦地望着出神呀?
是可爱的季节。我不能远远地望一望那些景物吗?不,不,即使是阳光也好,就从那窗隙里穿进来的呵。
为什么又把我关在这小小的病室里呢?什么也看不见,连阳光也那样的吝啬。不,就是一线蔚蓝的带一点红霞的天空也好呵!
咳,窗外堵住了墙,是一道黑的墙,从那最高的窗隙里,只给我露着不到一尺宽的天空。我在望着,时刻的望着。我愿意这小小的天空,给我看见一线愉快的颜色,即使是一瞬间就飘过去的白云,即使像飞箭似的穿过去的一片鸟儿的羽翅。
我等待着,我凝望着。
但是什么也没有。那狭窄的天空,老是沉着脸。灰暗朦胧涂着我的窗隙。
为什么你老是这样不快活呢,天空?你这样的沉着脸,不止一天两天了。五六年前,当我在故乡的时候,你不是也常常这样的沉着脸吗?那是好远的故乡呵,隔着千山万水。然而你现在也在我故乡这样的沉着脸吗?你在那里看见了什么呢?
你看见了那被敌人践踏着的土地吗?同胞的血涂满了地面了,我们的屋子,我们的道路,现在是谁在住着,谁在走着?谁牵去了我们青年的妇女,谁夺去了我们用血汗灌溉出来的谷米?呵,你不说,我全知道了。我看见一切了。
那不是我们的山吗?长满了苍翠的松柏的嘉溪山?现在不正是清明的季节、好多人在那里的祖坟边凄惨地啼哭着?
你该记得,我们年青时是不晓得悲哀的。我们只是借这机会跑一次山,摘下满衣兜的松花,在溪水中洗一次脚,捉一些活泼的鱼虾;我们只想在山谷中发现奇禽和怪兽;我们循着生疏的道途往前走着,只想看见新的景物,走到世界的尽头。
但是现在那些代替我们的后一代孩子们,为什么在那里尽管恐怖地颤栗着呢?是不是他们看见了被挖掘过的祖坟中的骷髅?是不是望见了山谷里的敌人的枪刺了?是从狼的眼睛里射出来的吗,那从树叶后面穿过来的恶狠狠的渴血的眼光?
咳咳,你看那些在田野中的我们的农夫呵。他们的背全驼了,竟连头也抬不起来了。忧恨蒙着脸,有甚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他们的心头,他们是多么的憔悴呵。他们在为谁耕种呢?他们自己却饿着肚子?
咳,我又听见了什么呢?谁在对我控诉着?说吧!
不,我不愿在这里徒然的述说那些控诉了,我要飞回去,从这灰暗的天空里飞回我的故乡,带着这些声音,和发亮的枪尖起。
给我开开这病室的门,让我出去,我说!
(原载《现代文艺》第5卷第2期,1942年5月25日出版)
作者鲁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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