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海的女儿怀念着海,我怀念着那古老的城子,那古老的城子里所安放着的今日的园子。
在书报里,在朋友们的信里,或是在流亡者的口里,我寻求着关于今日的园子底每一个消息;同样的,在雪天,在狂风怒吼的午夜,合上眼,让思想的钩子勾起了以往,我回忆,回忆那昔日的“园子”。
三年前,带着一颗轻松的心,我离开了被人称为“梦一样的地方”的西湖,去追求自己的理想了。当足迹第一次踏上了那古老城子的路,我立刻体味到自由的气氛,我曾自个地在陌生道途上往来,我曾自个地询问行人像询问故乡的乡亲:我走入了那美丽的园子,我更把握了无限度的欢欣。
就是在那个园子里,我度过了两个年头,而那个园子里,却遗留了一串美好的回忆:
我曾站在气象台顶,瞭望广阔的田野,看麦子从青变成黄;也曾在落日的彩色里,观望过静卧着的圆明园,破砖烂瓦在静穆中显示着历史的残酷,替世纪加了无数的丑恶。
也曾在小溪边的水草丛中依着树,任温暖的春风轻轻掀动着膝上的书页,对着没有一丝云的青天,那白杨树的叶子上眨着眼的阳光,我反复低吟,低吟:“ A thing of beauty is a joy forever。”
也曾像矿工似地从图书馆中拽着懒散的步子出来,穿过小径,踏上红色的小木桥,看月亮在桥上描画枯枝的影子;或者在小屋里关了灯,看爬墙虎的颤动叶子从外墙移到里墙。
也曾踏着雪到小亭中去谛听大礼堂调和的琴声,一支歌,一支昆曲,节奏起伏,十分谐和。
于是年岁在我的生命上划上了新的经验,我懂得了“美”的估价,哲学的意义,更懂得了生命中应配合怎么一个镜头去观察世界。
时间是公平的裁判者,在它范围里的一切,将没有隐蔽,将被赤裸裸地显现。
是的,我欣喜的氛围里,觉察到了古都的悲哀,那悲切却藏在粉红色的轻绡里;一样的,青年朋友的悲哀,也隐藏在那口角边挂着的微笑里!
插着太阳旗的铁甲车在大街上游行,那还是一个暑意未消的夏末,那古老城子的柏油马路上,印上了清晰的轮印,是耻辱的戳记啊!
王府井的日本兵在演习,大道上禁止了通行,眼看着大批大批的军队通过,以骄傲的目光投射四方,扪着心,我问一问自己这到底还是不是我们的城子?”我自己不敢回答!
热闹街市的商店里五色的牌楼,同音乐队刺耳的吹奏,对繁荣的市面该是一个好的征兆吧?但是,玻柜内七分钱一尺的绸,五分钱一套的玩具……我们的商人在扮丑!
古都的悲哀,在每一个角落里流露,随着时间的进展而加深了,因而,青年们轻松的心灵有了个阴影,那阴影又随着时间而加深。
于是压抑着的情绪像星星燎原似地蔓延了,安静的园子变成了一壶沸水,再没有悠闲的心情去过梦一样的日子了,赞美的歌声转为怒号,诗人懒散的步子变成了革命者行进的脚步,多少次这齐一的脚步从园子里走向城市,在那儿合起其他行进的脚步而奏起伟大的热情之曲。
在这诗意的园子里,本来武人的枪是绝缘的,然而那园子也曾遭受了大观园同一的命运,那命运并不曾减低救亡的呼声,却意外地得到了滋生。
该庆幸那呼声啊!因为,因为那呼声曾延长了古老城子的寿命!
不堪设想的是今日的园子啊!
优静的水木清华有着鬼的影子在蹀躞,工字厅的陈设该不会变动吧?然而有一个消息,一个流亡者带来的一个消息,说工字厅前的野草长得齐腰了,那森林地带,变成了敌人的牧马场所。
这还是秋末的一个消息,我叹了口气,没有回答,那景象也够我想像了,想像鬼子牵着马,逍遥地在那沿墙的小径上慢步,穿过西院,让马在小溪边饮水。而另一批人却团聚在我们的宿舍里,用我们的提琴奏野蛮的调子,也许会打开我们的书,在翻着我们伤心的日记……
雪天,更忆起了我往日的园子,那些罪恶脚步在每一条道儿将印上戳记,而神圣的园地将如圣母似地受到了蹂躏!
记得还是第三个下雪天,我又回忆起昔日的园子了,突然一个远方的朋友跑来告诉我“同文学校”的成立,所谓同文同种的学校将在那美丽的园子里开办了!
啊!今日的园子已经是出卖灵魂的场所了!
不堪设想的是今日的园子啊!
然而像海的女儿怀念海似的,我还是同样地怀念着那古老的城子,那古老的城子里所安放着的今日的园子!
(作者森棣)
Copyright ©2014-2023 krzzjn.com All Rights Reserved
湘ICP备18022032号 湘公网安备43010402000821号
不良信息举报电话:0731-85531328 19118928111
纠错电话:15116420702(微信同号)
QQ:26521681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