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汛
从谷雨节,春雨连下了三天三夜。
河身涨满了,绿水的波拍着堤岸。
沿着满潮的东井沟走着,河水和我齐步奔跃,清朗的水声做成了最优美的节拍。听着——那响亮的笑声,听着那叮铃铃的、天使般无愁的笑声。
憧憬驰驱到无限的远方,一切全都这样可亲可爱呵!南风呀,草芽呀,白云呀,我的急跳着的心是属于你们的。在这样蓬勃的日子里,你们生长在我的心里,正如我安宿在你们底心里在一切中间,我看到我自己。正如你们一样,是属于三月的,是属于太阳的,是属于这个温暖的季节的。
仿佛随着满潮的桃汛,欢歌着,带跳带跑的像一只小鹿,轻捷地、矫健地,向着生意欣欣的平原投去。我好像看到春天在向我高张两臂,好像看见了她底软绵绵的、起伏着的胸脯。我在追寻着什么呵,我是去奔赴一个什么样的集会的呵?
一种柔情的诱致,一种亲密的、体己的迷惑,使我丧失去一切了。什么?我已经没有了,没有瞳仁,没有心,没有梦,也没有想像的羽翅了!
我在哪里呵?
小声点!别说出去,也不要去问谁吧——哪,就在这儿哩,在这边,在这边——在一切的春天上面,在春天的所有里,都有我,都有我的精灵的化身,正如我的所有里都有春天。
随着这满潮的桃汛流去了,带走了咋夜的噩梦,带走了雨雪中的烦忧,我,已经和春天交溶在一起呵。
明霞
三个朋友一起在河岸上站着,那有娟秀的壶公山底倒影的河岸。烘天的明霞烛照着闪光的河水,我们都在画幅里了。
村中的日午向暮了。割下的草堆闪烁着,悠扬的车水声也次第收歇了。放牛的孩子牵着牯牛,从河边饮了最后一次水,转身走了,打从那条田堘经过。肩荷着锄的农人,口含着旱烟管子唱着俚歌,摇摇摆摆地走着阔步。晚炊的青烟从家屋上飘起。
如同幼年时候,妈妈在摇篮旁唱给我们的那亲切的、慈祥的、体贴的歌,晚霞催我们安息。
成群成队的耕耘者络绎在归家的路上,早就约好了似的,像共同被一阵庄严的音乐所指挥,步伐是怎样沉着呵,体态是怎样端正呵。
像礼拜堂的钟声,像新婚夕的鼓乐。晚霞—一
赞着工作和勤劳的伟大,
是没有声音的乐典呵……
而太阳正从山那边放出毫光,使晚霞更加明丽。
太阳呵!哦哦!仁爱的自然母的太阳呵!在你与我们道晚安的、临别的这一瞬间,你给我们留下来多么甘馨的、醉人的一吻了!……
秧歌
从北风初次吹刮起来的时候,我就渴慕地缅怀着了。怎能有这样的一天,我们底力重新活跃在水田里,而我们的勤快的归人们,又再把新炊的食盒提到山坡上来,微瞋着,催促我们早些歇午,早些到树荫下进餐……
现今大地是回春了,我的如愿的心充实着快乐。但是——让我大胆点说出它吧,不!我真是很难于宣说出我底私心的宿念呵。此刻,当我留连在堤岸上时,我底怔忡的心,也有点羞于把这不可直言的心事披示出来呢。
这是秘密的、缄默的、忸怩的私愿呵……
我唱着秧歌—一我唱着我底纯真的、素朴的恋歌。
我把这第一支恋歌唱给新犁的畎亩,满怀着肃穆的虔敬而春天,那佻达的少妇,不会为我这可笑的歌和可笑的姿
态,而捧腹地绝倒的吗?
但愿秋天来时,满野都垂累着稻穗,但愿谷粒溢满在我自已的仓库,但愿我底茁壮的耕牛,水远追随我。所有的家畜,都远避开横灾与飞祸,而长年如意平安。……
我底由衷的渴念是无尽的,我歌唱得这样多,可是,还不够呵,怎样能够把歌唱完呢?那是没有终止的……
流汗的日子终止时,渴念的歌,也要悠然断去的。但,谁能相信,我们以后将不再把汗与泪流在一起呢?我们底汗是一直就和泪在一起流的。而我们的粗野的秧歌,从前以来,就是用辛酸的泪与汗,勤苦地灌溉过来的呵。
破土日
手握着假期已过的锄头,我伫立在春醒了的原野上。
田野伸展得这样广袤呵。它是有可以容纳得下所有的星星,和所有的海波的,那么宽大的幅员呵。
如果寒冷是永恒的,冰雪是长生的,北风是不可降伏的;如果冬天是大地的世袭的主人呵,我何必孜孜地操作,我何苦受难作孽的耕种在土地上呢?
然而,我们却是永远不甘于寂寞呵,感激春天!今天,我们又相会了。俗话说得好,新婚不如远别,我们是格外亲密啦。怎样,你想向我赌咒,在凌厉的风雪中的,你底不移的忠贞吗?用不着的,我的同心知己的土地呵。我之深知你,远胜于知道我自已。我们都是不甘于灵魂之疲乏的伙伴—你、及我:农人和土地。
晴空
还有甚么比晴空更富有那令人神往的魅力呢。
当我骑马过宁海桥时,我为那哗杂的涛声惊住了。浓浊的混黄的海水匍匐在我脚下,正喧哗着从内海汐去。而在桥上,在马背上,我觉得我是比海还更接近晴空的。于是,我转惊为喜了。
我永远是天空的崇拜者。为她底震怒我慑服如小鼠,而她底爱抚会使我像小雀般欢跃。
而此刻,晴空用一种素稔的、久违了的亲热的呼声,招引着我,逗弄着我,使我凝眸向那彩画着新生的远天,几乎忘却了我刚才从那泥泞的道上来的,是刚才从那侮害着生活的阴暴的市集里来的,忘却了雨季的悒闷和霪雨里的烦忧……
大巨的涛声从桥底涌起,催促驻马在桥上的我起行。
我觉得我是比海远要完全而伟大,因为此刻,我是有晴空般明朗的心,明朗的梦的,而且我比海远要接近她。
催耕鸟
催耕鸟底歌,是在唱些什么呵?
告诉我:我们去年没有收获的橙子那里去了?
告诉我:我们的池沼的鱼苗为什么都天折了呢?
我们的麦穗为什么黑了?而我们的山芋怎样会从地下就开始腐烂了呵?
檐滴
冰雨的春寒里,尽管是在白日,檐滴也如那个年老的更夫般,不疲倦地薇着冻结的碎响,报告着加深下去的寂寞。
冰雨的春天,远方的旅行因此而延搁了。檐滴匆忙地在石阶上急奏着,是为了什么呵?那空虚的,松弛的声音,是在诉说些什么呵?
农村是可爱的,故乡是可爱的,老了的双亲是可爱的,天真烂漫的弟妹是可爱的……我舍不得离开这儿,然而我不得不快些离开。再见,谁知道在那年那月……
把痛苦忘却,残酷地、重新生活吧……
冰雨的春天,行李收拾好了的旅行不得不延期了。
冰雨的春天,朋友都星散了,大家都说过道别的、祝福和鼓励的话了,留下没有成行的我,在这儿,伴着冰雨的春天,和檐滴……
时疏时密地,若断若续地淅沥着……
檐滴,请把你底最动人的记忆告诉我。
作者彭燕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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