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十一二个人赶死赶活的好歹赶到了横店车站。火车停在轨道上,站上的人乱哄哄的,他们慌慌张张的样子和脸色,就透露给我们一些消息。抢着买票的人,比抢命还利害,从别人嘴角上听到这也许是从汉口开出的最后一趟车了。凭了长官部的牌子,站长特为我们叫车迟开两分钟,拚命的争取时间,送我们的夫子很卖劲的帮着我们把东西向车上扔,当最后一位同志的脚刚踏上车的踏板,车已经呜呜的叫着在蠕动了。
车上坐的差不多全是兵。我们说起话来,当他们知道了我们要在花园下车的时候,有的弟兄就关照的说:“花园,真是个鬼世界,房屋,车站,通通炸光了,散兵,游勇,小偷,什么都有,晚上,那更可怕!”我们很感谢他的话,可是他的这些话还给我们每个人心里安上了一个鬼胎。
我们同黄昏一同落脚在花园。什么也看不清楚,远处近处有点点火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有些影子在幢幢的翻动。车子停,我们就七手八脚的把成捆成包的东西从窗子里往地上扔。车开走了,把我们撇到这鬼的世界里,大家无可奈何的守着那一大堆东西。这里边,有公物,也有私人的行囊。向西去是公路,我们每个人尽全力背负能够背负的行李卷,或是公文箱,剩下的叫刘传忠——我们文质彬彬的工友,也是同志——看守着它们,等我们回头。一天,墨黑,望不见路,一点一点的试探着迈步。房子,村庄,不给人一点影子,只闻到刺鼻的焦木气息,和一种腐臭的肉味。忽然,走到最前边的人啊唷了一声,原来是踏着了一个死尸。我们把呼吸关紧些,但心跳却叫它喘息得几乎要出声。就这样,沉默着,一步一步的向前走。突然,一道亮光在远处一闪又死灭了。一声“口令”吓得人张着口却回答不出什么来。
仿佛是一个小村落,公路正穿过它的中心,左手里有几座房子,右手里是一个大敞棚,太平时候这一定是茶棚或者杂货摊供行人休歇和享受的,目下,棚子底下却挤满了人,不知是活的还是死的。一个人,也许是个鬼,好似从我们的脚下的地里冒出来。他穿一件不称身子的古古怪怪的衣服,慢慢地慢慢地向我们这边偎。我切实叮嘱女同志们不许出声,把她们军帽的舌头往下拉一下。我们放快了步子想冲过去,因为已经打听好了,距这里几里路以外就有个汽车站,那儿的人很多。可是,这个可怕的影子却拦上来了。不是鬼,他能说话。他的声音放得很低,他说“你们不往前走吧,前边全是散兵游勇,你们的东西多惹眼呵,你们就住在这里好了,有的是空房子,我是落了伍的兵,我是x队伍……”“走,我们什么也不怕!我们也是大兵。”我把腰挺直,预先伪装好的一块毛巾突在左屁股上,叫别人当枪看它。说着,步子像飞一样,我们像负重的驮马,他的话头就是鞭子。
到了汽车站,这才像到了一个人的世界,把东西堆到一间候车室里,一部分人看守它,一部分人第二次再回头到火车站去,等到十几个人一齐横躺竖列的依在行李堆上想闭一下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
疲倦叫人睡,而心却在警戒着它。因为我们须在天亮之前另找一个偏僻的地方安身,汽车站的目标会招来飞机的。分头到附近的小村子里去找房子,到处被兵马填塞得满满的,好不容易找到一间露天的茅草棚,希望它能平安的留我们半天,歇歇脚。把最后一次的东西安放到地上,太阳已经露面了,人,累得像被铁锤子周身排了一遍似的。刚刚想舒心的休息一下,嗡嗡嗡,飞机响了。我们跑到漫坡里去躺在地上数飞机,一架,两架……,它们像在寻找什么似的在空中盘旋了一回,向东去了,接着,隆,隆,隆,在什么地方投弹了。
飞机去远了,我们又回到那间草棚子里,大家再也不想休息了,很兴奋的在商讨着一个问题,用什么办法加速的赶我们的前程。
1940年9月4日于歌乐山
作者臧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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