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牲牺
来源：选自《乡风与市风》   2019-12-01 17:14:24

　　近日有人从故乡来。故乡,这是不仅分别了已久,而且沦陷了也快到一年了。它也是古越的属地,现在,虽然并没有怎样的特殊,却是如何的不可以居住的地方呵。因为敌寇也并非一味单纯的奸抢烧杀,还有一切新奇古怪的料想不到的“花样”。凡单纯的强蛮凶暴,在单纯的古越属地的儿女是有办法的,但一碰到“花样”,那就不很熟练了。

　　例如在来客所谈的,他认为比较“有趣”的许多“花样”中的一种,或人称之为“新式的昭君和番”或“猫和老鼠做亲家”的事,正在雷厉风行的奸抢烧杀之后,作为一种“可感激的美事”在普遍地施行着。这就费尽了心思与手足,也仍无法对付的了。因为平民少女,不比贵家千金,即使敌寇到时还能藏匿于深山,日久之后却非回家劳动不可,于是一被看见或侦知,就有诏旨与聘书一齐送来了。那就是如“野蛮时代的文明行为”,限于某日某时将某少女送到某驻在地,和某队长或什么官长成亲,否则将整个村庄烧完,其父母兄弟另行治罪,而少女又仍是要的。这是凶恶而深奥的膺惩!虽然,大半是用尽了脑汁,流干了父母的眼泪,经过了宗族的集议,也仍不能不将牺牲送了出去,因为这是有关村族集体的利害了。不用说,我们故乡也还不是“寡廉鲜耻”之地,幸而还没有听到有人拟之于“西施聘吴”的雅典。但我听到人们只在挖苦敌寇的“傻事”的笑谈,因而联想到野蛮时代的奉供牺牲的故事,以为竟没有去想一想被作牺牲的少女小小的战栗的心的人。但这种膺惩,在被沦陷的中国土地上却无疑是到处在施行着的。

　　这是只使人寒心的事,而且是小事,非到算总帐的时候,人们也不见得会懂得这事情的重量。但同时故乡的来客,也还告诉了两件使人愉快的事。其一,便是终于也有不愿将自己作牺牲的勇敢的少女,和愿意牺牲整个村庄而不愿送出自己的少女去的父老在!据来客所谈,那不过是一个蓬头散发的小野兔子一般的女孩儿罢了,然而她有着红红的两颊,珍珠一样的眼睛,因此,诏旨和聘书即刻来了。什么人都以为这小野兔子是没有不可以的,也什么人都以为她的村人有谁敢不送去。然而小野兔子忽然不见了,村中的老头子也忽然成了倔强——“要烧村子么?要烧就烧罢”。自然,要烧就烧罢。然而竟有这样的事,我的来客还加以描写,当火光融融地升起来的时候,那小野兔子就杂在村人中,在附近的山上观火,她的滑轮轮的眼珠还发着光呢。村庄当然烧去了一大半,据说村中人也未闻有独独归罪于她的。这实在使人愉快。我想,要牺牲,就须这样的牺牲。但少女的勇敢固令人敬佩,还必须有这样的父老、村人,才能真的保护了自己的少女。

　　其二,便是被俘的×××先生现在依然被关在杭州,这是证明了诬蔑者的不确。×××先生,在平日,以我个人的看法,对文艺的工作和态度上,一般地确有随便的地方,所谓“马马虎虎”;但在认真的严肃的事上,也据我个人的经验,仍未失去纯真诚摯的态度。那么,临敌不苟,正是我们所不应怀疑的,我真不知诬蔑者的用意到底何在。

　　1943.1-4月于丽水和小顺

　　(作家书屋1944年11月版)

作者冯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