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想,人大抵都怕空虚的,而一旦感到空虚了的时候,即刻抓住了什么去填补罢,于是世界上便有什么虚无主义,享乐主义等等,否则就不会有这些的存在了。然而曾有过真的绝对的虚无主义么?我曾经以为是未曾有过的,因为人如果虚无到绝对,就连他的虚无主义也须失掉,又如何生存下去?所以,虚无主义也曾经是高雅超俗的东西,人以此自傲,以此藐人,并以此发为诗歌,在中国文艺史上还以这类作品见长,其中也实在有很特色的超绝的杰作。连其实是什么都满意了的所谓醉生梦死的俗流,也要吟咏吟咏“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之类的诗句,以显见自己的不俗。
然而绝对的虚无主义,实在是真真实实存在着的,只是,如果道破了那精髓,人就觉得被揭了隐私,非常不高兴的罢了。那就是绝对的利己主义。这是多么不名誉的名号呵。但实在它们是一件东西,人虚无到绝对的时候,实在就非利己到绝对不可,那时,就连虚无主义也并非必要的了。反之,如果要利己到绝对,也就非虚无到绝对不可。然而只因为我们的虚无主义(我说的是我们中国的虚无主义),向以反映地主阶级的破灭的哀感为职志,历来是披着高雅的美丽的外衣传接了下来的,这外衣又镶织着那么多的哲学的诗的珍珠,这就将那悠久的地主阶级的自私遮掩起来了。
但是,人总是要实在的,何况即使不披着美丽的外衣也无干系的赤裸裸的时代正早已到来了。在这样的时代,人不仅以赤裸裸为尚,而且又谁能朝可保夕呢?人在这样的时代,即使有时也以裸体为羞,犹如巴黎的舞女在街上仍是穿着衣服,但好像一个旧家的子弟,故园的风味既已不堪回首,也正不必回首,而两脚又仿佛踏在破漏的船上。路短则梦亦不长,到底人生所为何来?这样就更非将虚无主义发挥到彻底的,绝对的地步不可了。
所以,我现在是这样想:惟利是逐,固然是于今尤烈,却不可将这一笔帐记在物质文明或“科学的罪恶”上,因为物质文明不过使人不以裸体为羞,而利己的于今尤烈,却是非空虚到极点不可.现在人都以“心目中无国家民族”一句话,咒骂并不以惟利是逐,或利已主义为羞了的人们,殊不知在他们的心底的深处,是在感到连他们自己都快要不存在了。事实上也恰恰是如此。
1943.1-4月于丽水和小顺
(作家书屋1944年11月版)
作者冯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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