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上海乘电车的时候,我常看到这种恶作剧。有个“乡下佬”呆头呆脑地在电车轨道上踱方步,闲看着两旁洋房美景出神。在他的背后,电车狂风似地驶来,他不理会。于是电车司机人有些发慌,脚踏着警铃“畇!喈!!”闹个不停,嘴里就大声“猪猡!猪猡!猪猡!”骂个不休。等到“乡下佬”让开了路,电车从他肩膀旁擦过的当儿,那位司机人还要向他吐口老痰,发泄余恨。“猪猡”在这场合的含义,照我猜测,约有这么三点:
(一)阻碍别人的去路,
(二)不知自身的死活,
(三)死了要拖累别人。
可是当时那个司机人并没有闲情逸致来多想到这些。在他的意思中,无非“猪猡”就是极下贱极龌龊极那个的东西,他那样儆就算极尽骂人的能事。稍微要追究一些历史的话,那末在满清时代,我们中国人大家脑后拖条“辫子”,被“洋鬼子”看到就说是“豚尾”,“豚尾”的大众语是“猪尾巴”。他们这样送他徽号,并无半点尊敬的成分,相反的,倒含着许多侮辱讥笑的作用。猪的一条尾巴,而且还是把人的发辫象征成的一条尾巴已经够被西洋人糟踏,猪的全身当然尤其不堪问闻。犹太教和回回教最干脆,索性在经典中规定下来,不许教徒们吃猪肉。总之,“猪”算得最倒霉的家伙了。
近来到了四川,更到了四川的山乡,我看见的猪实在太多了。幼年时候在书中读到“辽东白豕”,就以为“白豕”是罕有的珍物,值得人们惊奇的,在四川乡下“白豕”就很多逢到市集,跑到猪市去逛逛,不单发现白的小猪,连到黑白夹杂的也有着,没有什么稀罕。乡农与猪同居一室,床上睡人床下睡猪的也有。那般亲密,宛如家人。本来家字的原形好像下半部的“豕”字是“絮字,意思是人多住在一屋子里就成为“家”。后来人大约为了写起来便当把“案”字写成“豕”形、就变成一屋子的“豕”。这样看起来家中住的人都变成猪。作此解释也对,猪和人在家中住的地位并无多大区别。我在马路上散散步,也会遇到不少“敞猪”也在散步。虽然马路旁岩石上贴着不准养“敞猪”的布告。反正,不打紧,猪又不识字,人订的法令也不能禁止到猪身上去。有时,人订的法也会管不到人,或者立法毁法,简直就是某种人一手干出来的,叫做“翻手作云覆手雨”,“解铃还是系铃人”。据说,古时候,尧舜曾度过“兴木石居,与鹿豕游”的生活,我们也居然“与豕游”了,顿然把自己的生活回到太古去和尧舜相伯仲,也是幸运的。此刻还不是有许多人在“尚古吗?凡古必好,只要死人所做过的事,现在活人再去模仿一下,都不错的,即使就是“与鹿豕游”也好。因此,我现在对于猪的想法却和以上的说的那些不同,这和我从前自己所想过的也发生变化。比方:四川的猪鬃是大宗出口货,可以换外汇;后方鱼少,海味绝迹,再没有猪肉吃的话,那末好多“肉食者鄙”只好去做素食主义者,很难过活,尤其没有猪肝,患贫血症的人也会癫狂。这种种都说明人需要猪的。不过我确是为人类打主意,未曾替猪打算盘,完全站在“利人损猪”的立场。
有一阵我夜夜因失眠,每天醒得很早,当午前两三点钟的时候,户外是寂静无声的,连三两声的荒村犬吠也听不到,雄鸡刚想报晓还未实行。这时最打动我的耳鼓,也最刺激我的神经的就是几声极悲惨的喊救命的猪叫。无疑的,这是附近屠户在宰猪,预备天亮就拿到镇上去出卖猪肉了。虽然,我人还躺在床上,看不到那屠场的惨剧,可是距离几十年前和几千里路的我儿童时代在故乡所见过的杀猪惨状倒活现在我眼前了:有两个人帮凶似的把猪揪在板凳上,各用两手紧握牢它的前脚、后脚。屠夫拿雪白的尖刀从猪的颈项中戳进去,血就跟着刀拔出来而流出来一先和自来水那样注射,后成屋檐水那样点滴,猪是如此送了命的。我并不是信仰持斋戒杀的佛门弟子,可是想到这里不得不生出一些义愤来代猪抱不平。首先,要责备的,自然是那屠夫和帮凶们的不仁不义。接着我马上就埋怨猪的自暴自弃,为什么不早些起来抵抗,起来为自己的生存作拼命的挣扎?谁知我这样设想是错误的。屠夫之类专靠“杀来生活的,有了猪的死亡才有他的生存。猪呢,生平不能“自食其力”,依赖豢养它的主人们才能偷生的,那种尖锐的叫喊声和四脚的抽搐还不算它的挣扎吗?去为它们用心思是徒然的。
最近有位朋友对我说:“汪精卫和一切汉奸们都是猪”!在他是出于一片爱国热忱,痛恨汉奸已到极致,才如此骂出口来;在我想来,用猪来比汉奸意义还是不够。猪不会也不能和敌人对抗,只晓得贪生怕死,过那苟安的日子,那和一个妥协投降分子的心理倒差不多。这还只好算是亡国奴的坯子或准亡国奴的典型。至于帮助屠夫来残杀同胞,到临了把自己去送死,像汪精卫等所做的那样,在猪类中还从未有过这种事实,所以汪精卫和一些汉奸们实实在在还不及猪呢。(作者田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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