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谈旧戏《卖华山》
来源：原载《野草》第4卷第4、5期   2019-12-05 09:45:14

　　旧戏里有一出《卖华山》演宋太祖赵匡胤未做皇帝之前,走过华山,与隐士——已经是神仙了——陈抟赌棋,结果失败,把囊中的钱统统输光,最后棋运还是不佳,可是身边实在无钱可付赌帐,终于在陈抟的追索逼迫之下,立下了一个出卖华山的笔据,才算完结了这笔欠帐。

　　这戏不晓得是根据民间传说,还是什么小说唱本,那我想不必去管他,不过,就这戏本身去看,倒是非常的风趣:赵匡胤的棋手不灵,的赖棋赖帐,的受逼发窘;陈抟的精明深算,的勒索利诱,使我们感到一个绝不是“素有大志”的皇帝,而那一个更是要帐的祖宗,讨债的惯家,也绝不是理想中的闲云野鹤。

　　然而正为这样,才能从舞台上看到皇帝的人性,更看到隐逸之士到底还不能忘情于钱,忘情于利,隐居的清高的另一面,也还是一个骗局。

　　最有趣的,就是两个人的想法不同,使这段故事,加上无穷的曲折,也就愈加生动了。

　　在陈抟的心里,横竖我已算好了以后他是一定会做皇帝的，无论如何要在这时候,讨取他一点便宣,这便宜便是华山在他统治之外,无捐无税,逍遥自在的成为一个真正可以隐居的安闲地带。

　　而在大宋的开国皇帝赵匡胤心里,因为自己还没有登上金殿,自己也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大约压根儿就想不到有一天是会化家为国,统驭四方的,横竖已经赌输了,腰包空了,华山还不知是谁家的产业,立一个不兑现的字据,发一张空头支票,有甚么要紧;而且用华山抵帐,是从陈抟口里提出来的,自己又何乐不为的做一个干人情,就轻易打发了债户,干净的脱身,总比赖债好的多。

　　然而等到字据写好,交付给了陈抟,忽然一抬头间看见了山头上贴出了一个“盗卖华山”的字条,他也不能不恐慌万分,狼狈而逃吧。尤其是陈抟站在山头上,哈哈的笑声,他虽然未必能明白他笑的是骗到了一块逍遥的天地,但他一定这样想:“这老鬼头,骗我写字据,大约还会把我加个罪名,捉将官里去吧!”

　　我看了这出戏,的确没曾为宋太祖打算盘,这倒不是卑鄙小民素无大志不作有出息的想法;实在我觉到即使将来有做皇帝的命运,现在也不必要有未卜先知之能,这倒不关如果真能未卜先知,肯不肯写字据卖华山,而是,即使卖了,还不一样可以抵赖吗?

　　古来,能够统治天下,能够做皇帝,坐稳金銮殿的人,你试数数看,有几个是说一句话当一句话呢,别要说轻易放松尺寸的山角给小民百姓逍遥自在,是绝不可能的事,怕即使你假设赌局,骗他上钩,也不会有甚么保证吧,所以,卖华山也只是一个茶余酒后的闲谈资料而已。

　　我们从陈抟方面设想,就是神仙,就是隐逸,想要逍遥世外,也还得要一个安乐土吧,隐居之士要真果想飘然物外,大约也如鲁滨孙漂流孤岛,要生活下去,还是空想,隐士之不能漠然世情,是有他的生活条件的限制,我敢说除了伪装,人世间就不会有甚么隐士的,也就是说即使山林隐逸,他也要有他的安乐土吧,陈抟之一局骗棋,正是令人深省的地方。

　　不然,纵让你陈抟能睡,据说能一睡千年,当你刚踏进梦乡的边缘,催租的吏役,搜山的兵丁,叫嚣恣肆,你能睡的安稳才是怪事哩。上有天罗,下有地网,闲云野鹤,也飞不出这个圈子去,这就不能说法兰西卢索等人是多事的了。

　　同时,我还敢说,陈抟用尽心计,设此骗局,也是枉然的，除非你遇到宋太祖他没有知道自己已是未来的皇帝,才能暂时上钩,但实在说,安乐的道遥,绝不是骗取可以得到的。

　　又有人传说:后来宋太祖即位,陈抟正骑马过华山,闻之喜极堕马,大笑三声,叫出了“天下从此太平矣!”这自然是指的天下而言,并不是专指华山,专从自己利益着想;可是,他能算到宋太祖陈桥兵变,从此安定了中国,结束了后五代的扰攘,但他没有算到五代兵戈虽止,以后还有辽,金,蒙古人的铁骑,不断的踏进了中国国土,天下究竟是没曾太平,而他这种未卜先知的算法,结果还是算盘珠朝里,只摸挲到一面罢了。

　　(1942年9月1日出版，作者刘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