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原来就是文人,文字也只是文字。文字的批判,早就赶不上武器的批判。
只因为文人原来就是文人;文人不甘示弱,于是也就想用文字的批判,当作批判的武器。
但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不然的话,纸弹胜过铁弹,世界早就太平无事,只要写上一纸标语,“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消灭法西斯轴心”,灵符贴上,神力顿张,世界一切的罪恶暴力,立时如土委地,岂不休哉?
郝洛先生说:“文人的命运是悲惨的,他们为时代的苦痛而叫喊;在未能大声叫喊之际,则只能代之以微弱的呻吟,但其目的不过是使小民有着更好的生活,世界变得更加像样一点而已。然而因此却使一些魑魅魍魉蠕动起来,于是不管是叫喊,是呻吟,这些用血汗写成的稿子,一概走不进排字房,而且叫它默默地在字纸篓里无声地腐烂。”(十月二十五日《江风》)因此,他就慨叹着说:“文字至今已无用武之地了”。
其实,这种慨叹,恐也不只郝洛先生;十月二十八日《东南日报》《笔垒》上一位风先生的《灯下随笔》,是以新闻记者的身份来说话的,也在慨叹着“呵呀呀!真令人不能不感到环境复杂得可怕了。”
可怜的文人,原来就只有那么一支笔杆,你要用文字作批判别人的武器,别人却用了武器来批判你的批判呢!至于呻吟也者,叫喊也者,只是别人的武器还没有面对着你批判的时候,或者你已经看到别人的武器在闪光时的一口偷偷的透气而已。
但是,既为文人,倒也不必悲观;慨叹云云,也似属于多事;普天之下,世界之大,除了一部分国家的文人,在他们的民族当中,夹在全民族的健康的笑声中,也发出健康的笑声,歌颂强健,描写快乐的以外,其余的文人们,和我们相去,恐也只是半斤八两。世界在进展,光明与黑暗在斗争。武器的批判,固然也可代表光明,但如果没有代表暴力代表黑暗的武器,根本也就用不到批判武器的武器;文字的武器,有时也会被武器所支配所左右,而作为暴力与黑暗的播音机和鸦片烟,但如果世间上根本没有了暴力与黑暗,那末,文字的武器,也就不会变为属于武器的文字。
假定世界上真有那么一个叫做真理的东西的存在,假定真有那么一天真理会正确出现,那么,这代表光明代表文化的文字的武器,是该有它的用武之地的。——虽然我们不敢把它当作灵符。
不然的话,现今的文人,如果因为等得气闷,或者觉得夜正方长,而自己又有点英雄倾向,想要显显身手,那末,抓住武器,倚靠武器,让狮子跟在自己的后面走,你的笔杆儿打先锋,那怕天下人不慑伏!?
据说历史上的文人,只有两条出路,第一是找到主子,有闲帮闲,有忙帮忙,一旦取得主子的信任,那末,言听计从,也就煊赫了一世;第二条路,便是入山,做你的隐士,弹你的无弦之琴去。可是,这一条路最不容易走得稳,比方有人赞美“无言之美”,说是“为了空论家,雄辩家举目皆是,……认为无言倒是一种含有针砭性的药石。”(十月廿八日《笔垒》)这要不是真心要看“无字的文章”“空白的报纸”,就已无意中已经给武器的批判做了批判的武器了。再不然的话,你入山愈深,人林愈密,兜一个圈子,仍旧还是一条捷径,走上了主子的大门。
究竟文人们的第三条路在哪里呢?蔼里斯是说隐士与叛徒的;但在中国,说是不懂得蔼里斯就不懂得他的为人、他的文学,更不能批评他的为人、他的文学的知堂老人(如今已是老而不死的家伙了),现在却既不做隐士又不做叛徒,而光做了他的老婆的岳家的奴才了。
究竟文人们所要走的第三条路在哪里呢?文人们的用武之地在哪里呢?文字的用武之地在哪里昵?第一战场?第二战场?第三战场?……恐怕还只是那么一个战场吧!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于建阳
(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
作者许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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